姜辞随姜怀策自北楼缓步而下,远远便见一人立于石阶之下。
隔着过往,隔着兵戈,两道身影再次迎面而行。
城门初启之刻,姜辞心中竟泛起一丝异样。
那张曾在西岭溪畔于乱军中救过她的面容,如今,却在凉州城下,以瀚北之主、燕王之姿,再度踏入她眼前。
楼弃站在门前,抬眸望来,眼神沉静,风沙不起波澜,唯有眼底一寸未明的深意。
姜怀策率先开口,语气沉稳:
“燕王远道而来,不请自至,凉州虽陋,亦不敢失了礼数。”
楼弃拱手为礼,唇角微敛,语声不疾不徐:
“今日来访,确有唐突,还请刺史大人见谅。楼某此行,并无他意,只愿借凉州一线之地,率军西征。”
姜辞立于一侧,静静听着,面无表情。
姜怀策闻言神色未动,淡淡一笑:“借道一事事关两境边防,非同小可。燕王口中所言‘西征’,敢问是征何处?”
楼弃神色平静,坦然答道:“北庭。”
姜怀策微不可察地敛了神色,随即做了一个手势说道:“此事不小,涉及众多,还请入府中详谈。”
厅中已设座。
楼弃与姜怀策相对而坐。
姜辞并未被遣出,只在堂下一侧静静坐着,垂眸握着茶盏,神情平和,未发一言。
厅中沉静,香烟徐徐而升,窗外枝头偶有几片残叶摇曳,落地无声。
姜怀策开口,语调沉稳,却已不复初见时的客气:
“瀚北虽远,底蕴却不浅。燕王若要动北庭,想必筹谋已久。”
他语锋微转,目光如炬:“北庭之后,我想便是旧西凉了吧。燕王直言,我便也直言问你,你借道于凉州,可曾想过,日后也会兵指我境?”
楼弃神色未动,只唇角略扬,道:“若刺史大人认定我有此意,那我纵言再多,也难自证。”
语中带笑,却未流于轻浮。他话落,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姜辞所在之处。
姜辞端坐如初,似未察觉他一瞬注目,只淡淡拢了拢袖边,将茶盏稳稳放回案几。
楼弃垂眸,指尖轻敲杯沿,语调忽缓,像是随意闲谈,却字字试探:
“姜姑娘如今气色安稳,神态从容,倒与当日在宁陵时颇不相同。”
语意平淡,分寸恰如其分,唯尾音轻轻一顿,似在寻一丝回响。
姜辞并未作答,只将视线投向窗外,枝桠交错,风声淡淡。
楼弃盯着她的侧影,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顿。
姜怀策察觉有异,眯眼看了两人一眼,缓缓问道:“你们……识得?”
“不认识。”
“认识。”
二人异口同声,语锋却相左。
楼弃却不急不缓,率先笑道:“令千金既说不认识,那便当作今日是头一回。楼某,愿重新结识。”
他话落,不再多看姜辞,只将神色收敛几分,略一顿,又似想起什么,轻声道:
“早前在丰都,曾承令千金一念之恩,她并不知我是谁。”
话音未尽,姜辞终于抬眸,目光与他相对。
她看着他,眼神无波,只道:“旧事已过,不必再提。”
语气清清淡淡,却将那段过往生生隔断。
楼弃神情微敛,沉默片刻,忽然语声一转,
语调似真随口,实则意有所指:
“东阳都督……这回未随姜姑娘一同回凉州省亲?”
话语浅淡,意图却并不掩饰。
姜辞眉心微不可察地一动,唇角却无一丝波澜,只淡淡道:“与他无关。”
楼弃指节微顿,眉尾轻挑。
他抬眸再看向姜辞时,眼中已添几分揣度之意。
沉默片刻,他重新拱手,转而对姜怀策含笑说道:
“楼某此行,诚意为先,只愿借道通行一线,不扰百姓,无意侵境。”
姜怀策神色沉静,眼底却隐有光动,语气不紧不慢:
“此事关乎边防与民心,容我斟酌。”
楼弃点头:“自当如此。”
他微笑一声,语气仍是从容:“楼某一向不急,耐心也算不错,就等刺史大人给我一个回音。”
说罢,起身作揖,方欲离去,又忽地补了一句:
“在此事定下前,我会暂居城中望月楼。”
姜辞亦随姜怀策一同起身,将他送至门前。
临别时,楼弃忽而侧身望向姜辞,语气不紧不慢,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轻调:
“这紫川我并不熟,只听说望月楼酒佳菜美,却不知确切方位。不知——姜姑娘可愿送我一程?”
姜怀策眉头轻蹙,刚要开口,手臂却被姜辞轻轻按住。
她微笑道:“好。”
声音平和,从容中带着一丝意味。
她确实有些话,想单独问他。
刺史府外,街道幽长,夜色已沉。
凉州城里,灯火未尽,远处檐角挂着红灯,在风中微微晃动。
姜辞与楼弃并肩而行,一路往望月楼方向走去。
楼弃侧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姜辞,你方才答应得太快,我倒好奇,你想问些什么?”
姜辞看着前路,语气平平:“你要讨伐北庭,也想拿下西凉……是在谋一统四方,是吗?”
楼弃并不回避,反倒坦然道:“自然如此。你以为姬阳没这个念头?”
他顿了顿,侧首望她,唇角微挑:“你若问我想做什么,那便是坐那把椅子。天命我不信,江山我取定了。”
姜辞目光微垂,过了片刻,才缓声问道:“那你觉得,一个能坐稳天下的霸主……需要的是什么?”
楼弃闻言,目光沉了些,脚下步子却未停。他不急着答,似在思量。
他缓缓转头看向姜辞,目光深沉:“你问我,一个能坐稳天下的人该有什么?”
“能镇得住诸侯的手段,能压得住人心的胆魄,能赢的实力。”
他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股傲意。
“天下乱久了,谁还真信慈悲能救万民?”
楼弃语气不轻,却句句沉稳有力,“百姓要的,从不是谁对他们心软,而是谁能护得住他们的命。打得下敌军,压得住流寇,让他们安生。”
姜辞停了停,淡声道:“可你不在乎民心,不在乎百姓的生死。”
“你以为姬阳迟迟不打西凉,是他打不过?”
她抬眸看向楼弃,目光沉而静,“他不是打不过,而是……舍不得伤民。”
楼弃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那便注定他赢不了。”
“这条路上,注定是要有人被牺牲的。你心软,他心仁,等你们慢慢顾及民生,我便先一步夺了城池。”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中毫无犹疑。
姜辞却神色未变,语气一寸寸压了下去:
“可你明知民心重要。”
“宁陵堤坝崩塌,是你动的手脚,你借水毁坝,想的是毁姬阳在百姓心里的信。既然你知道百姓之心可崩一国,那你为何不让百姓拥你、信你?”
楼弃的笑意终于收了几分,目光渐冷。
他望着她,语声低沉,却不加掩饰:“我若要人心,是要他们畏我、敬我、听我号令。”
“百姓不必仰头看我,我要的,是他们低头,不敢不从。”
姜辞静静听着,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所以你与姬阳不一样。”她轻声道,“你不信人心能成城,只信铁骑能踏平万里。”
楼弃脚步微顿,回身看着她,语声低缓却带一丝不明情绪:
“你送我过来,只为说这些?”
姜辞亦停下,目光平静如水,只道:
“望月楼,到了。”
楼弃没有再说什么,也未挽留,只目送她转身离去,目光深沉,沉默不语。
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终归隐入街巷灯影之中。
楼弃收回视线,转身迈入望月楼。
而在街角不远处,一道瘦削身影隐在夜色中,目光冷如寒星,悄无声息地盯着他,手中死死握着刀,直到楼弃不见,她才离开。
第7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