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楼内,夜沉如墨。
酒客散尽,廊灯未熄,檐下风声潇潇,一室微光如豆。楼弃独自斟了一杯酒,半卧在榻,似醒似睡,窗外是凉州深夜的疏星。
门外忽传轻响。
很轻,像猫踏青瓦,不带半点人气。
他未动,只指间轻轻转了下杯,似是听见了什么,又似什么都未放在心上。
下一瞬,窗纸无声破开,一道黑影如风而入。
无言,先手就是一刀。。
楼弃身形微偏,袖袍一荡,那柄寒刃贴着他喉间掠过,斩下一缕鬓发。
“……是你。”他语气轻慢,像在打个呵欠。
“闭嘴。”来人低喝,手中短刃翻转直取他心口。
刀势狠辣,招招不留情。
楼弃却只是身形一折,脚尖一点矮几,竟生生避开三式。他不还手,单凭身法游走,步步退却,淡淡笑道:“小兔子也要杀主人了。”
苏玉冷笑,眼神里尽是杀气,一言不发,刀招却愈发狠厉。
月色落在她眉眼上,她的面罩被风掀开一角,露出一截下颌,仍是那熟悉的面容,只是眼神早已不是当初。
楼弃终于在第五招后出手。
他探指如钩,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只听叮的一声,苏玉手中的短刃已被卸去力道,反被他擒住,顺势夺来,反手架上她颈侧。
刀锋抵喉,二人皆未动。
苏玉却仍盯着他,眼中一片狠意,像是下一刻便要同归于尽。
楼弃看着她,眼中没多少讶异,只是微微挑了下眉:“你这把刀,是想要命,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苏玉冷冷道:“我要你死。”
“可惜你杀不了我。”他淡声说完,忽地将刀丢到一边,松开她,语气又带几分懒散,“更何况,我也不会杀你。”
他转身走回桌边,给她倒了一杯茶。
“今晚风大,喝口热的。”他说得轻描淡写。
苏玉站在原地,胸口起伏,像是还未从刚才那瞬生死中回过神来。她咬着牙,看着那人,半晌,什么也没说,只紧紧握住袖下另一柄暗刃。
可终究没有再动。
楼弃举杯,望着茶盏里升起的水汽,语声低低:“苏玉,你是在怪我?”
苏玉咬牙说道:“可你什么时候,把我当过自己人?”
“你眼里,只有你自己。”
楼弃没说话,静了很久,才低声道:
“苏玉,你不是弃子。”
“你曾是我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我没想过弃你,只是……这一路太长,你若一直跟着我,结局不会比现在好,既然已经从宁陵逃离,为何不隐姓埋名过自由日子,偏偏找上我?”
苏玉缓缓回头,眼里终于不止是狠,更多的是一种失望,她曾无数次幻想再见到他,是一刀封喉,或被他杀。
但此刻真正站在他面前,她才知道,她并不是想杀他,她只是想问一句:你可曾在乎我?
可这句话又说不出口,她只淡淡道:
“我以为我们出生入死,你会待我不同。”
楼弃没解释,只垂眸饮茶,声音轻得快要散在夜风里:
“是的,你要的我给不了,我不需要家人。”
她冷笑一声,转身欲走,却在临出门前忽然停下,低声道:
“楼弃,你记着。”
“你赢得了天下,也守不住人心。”
“我倒真要看看,你是否谁都不在乎。”
风声吹入,门扉微响。
楼弃静静地推开那杯茶盏,清澈的茶水微荡,映出他面上那一瞬沉寂无声的神情,眼底深处浮出一丝遥远的沉意。
他忽然想起,那年初见苏玉,是在幽州城。
那年开始,战乱四起,幽州城外流民遍地,饿殍千里。
那年他十三岁,已是心智早熟,冷眼旁观着世间百态。
而苏玉,不过九岁光景,瘦得像一把枯骨,衣衫褴褛地混迹在一群饥饿的流民之中,为了一口吃的,像野兽般与他人扭打。
他坐在华贵的马车里,透过车窗,漫不经心地看着这场戏。
直到一个细节刺痛了他的眼,一个半大的少年,仗着身形高大,从苏玉手中抢走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个烧饼。
苏玉没有哭闹,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狼,眼神冰冷而决绝。
几乎是刹那之间,她从破烂的袖口里拔出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刀,寒光一闪,那少年的喉
咙便被精准地割开,血线喷涌而出,染红了烧饼和泥泞的地面。
人群瞬间寂然,楼弃也那一刻,竟想带她走,不是怜悯,而是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一种对极致狠辣的欣赏。
他从马车上缓缓下来,周遭的护卫立刻警惕地围拢,但他只径直走向那个沾染着血迹、却面无表情的瘦小身影。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掌控感。
“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头,不语。
“那就跟我走。”
苏玉也没有问,只是像一只被驯服的野猫,将冰冷的小手放入他的掌心。
他将她带回府邸,亲自安排师父,教她所有他所能接触到的东西,武艺、谋略,甚至是如何隐藏自己的锋芒。
他们一同长大,朝夕相处。他赐她名字:苏玉。
他想着,这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日后一定可以成为一把无比锋利、顺手好用的刀。他身边培养了很多人,形形色色,各有用途,但没有一个,能像苏玉这般,将他的意图执行得如此彻底,将他的命令贯彻得如此决绝。
因此,他对她,比对任何人都好,好到足以让她误以为,自己是特殊的,是唯一的。
他从未想过要弃她。他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不想再用她了。也许是厌倦了这种纯粹的利用,也许是看透了她眼底那份不该有的依赖,
于是,他干脆找了一个契机,一个足以让她彻底死心、却又不会真正要了她性命的契机,将她丢弃。
他知道以苏玉的狠劲儿,她必然能从绝境中逃脱,甚至活得比任何人都好。他只是希望,她能彻底死了跟着自己的那份心,从此隐姓埋名,过上自由的日子,再不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可他万万没想到,苏玉回来了,带着满腔的不甘,回来刺杀自己。
楼弃的思绪骤然归拢,苏玉最后那句带着恨意的警告,分明是冲着姜辞而去!他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落,人已夺门而出。
夜深如墨,凉州城中多已入睡。
刺史府后院,风声拂过屋檐,楼弃翻身而起,悄无声息跃上屋顶。
夜色无声,他俯身隐入瓦脊阴影之间,目光循着廊道望去,落在一扇未开的窗前。
那窗户紧掩着,却映着室内微光。烛火未灭,纸窗上映出一人影,发髻半松,正倚案而坐,低头写字。
他眼底一动,心知——苏玉终究没来。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地坐下,背靠屋脊,任风拂过他的脸,目光始终未移。
屋内的她似乎未察觉窗外动静,片刻后起身,将外衣除下,缓缓拆发,动作一贯从容。
楼弃偏头,看着那剪影解下的发带,随手丢在架子上,转身扑入床帐,又翻身坐起,拢被下榻,仿佛不易入眠。
隔着一道窗纸,她整个人裹在柔光中。
不久,晚娘轻手轻脚推门而入,为她添被,又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屋里传出轻应,模糊难辨。
晚娘临出门时小心地掩了灯火。
屋内渐暗。
床帐低垂,窗上映出的影子也随之模糊,只剩几缕未眠的气息藏在沉静之中。
楼弃一动未动。
他就那么坐着,望着那扇不曾开启的窗。
直到东方微泛鱼肚白,天光渐亮,他才缓缓起身,收回视线,无声离去。
第二日,天光晴好,微风拂面,正是出门的好时节。
姜辞一身浅色素雅的襦裙,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银海棠,清丽而不失雅致。她与晚娘一同出了府。
“姑娘,这般早便出门,可是有甚急事?”晚娘好奇地问。
姜辞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女儿家的俏皮:“听闻城南织锦阁新到了批绣品与扇面,倒是别致得很。过两日,姐姐和姐夫也要回紫川了,我们今日一并挑选好礼物,等他们回来送给他们,也算是一番心意。”
晚娘闻言,脸上也漾开笑意:“还是姑娘想得周到,阿潋姑娘和大姑爷定会欢喜。”
主仆二人穿过熙攘的街市,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马蹄的哒哒声交织成一幅和谐的市井画卷。
一踏入店中,琳琅满目的女子用品便映入眼帘:蜀锦的帕子、苏绣的香囊、各式各样的珠钗步摇、还有那轻罗小扇,无一不精致。
姜辞穿梭在货架间,目光流连,忽然,她的视线被一把团扇吸引。
那扇子做工精巧,扇面是上好的湘妃竹,边缘镶嵌着细密的珍珠,最特别的是上面的图案——并非寻常的花鸟祥云,而是两个活灵活现的皮影人,一男一女,姿态灵动,姜辞觉得新奇又别致,不由得伸手取了下来,细细端详。
“晚娘,你看这扇子,可别致?”她轻声问道,眼中带着欣赏。
晚娘凑近一看,也赞叹道:“果真别出心裁,奴婢从未见过这般图案的团扇。”
二人又细心挑选了几样适合姜家姐姐姐夫的礼物,方才付了钱,提着包裹从店里走了出来。姜辞手中仍旧拿着那把皮影团扇,边走边看,细细品味着扇面上的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