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瑾言轻咬着嘴唇,认真盯着他,用一种哀怨的语气问:“难道因为我是低贱的商贾之女,就这么不堪,连与她相比的资格都没有吗?”
她愤怒地抓紧龙袍,恨恨道:“那你又为何要娶我过门?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我倾尽所有到头来一无所有,你为什么就是没有一点情分?!但是偏偏那小子……就因为他是岁安郡主的儿子,你把对咱们孩子的一切都给了他!!我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你偏爱贤妃,偏爱墨容,这些我都认了,可唯独不能是他!!”
陈瑾言深吸了一口气,转而平静下来,沉声道:“只可惜……那小子也和郡主一样,不会领你的情。”
静默。
阴霾笼在昭帝脸上,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陈瑾言,突然抬手掐住她的咽喉:“你疯了。”
她却嗤笑一声:“我是疯了,早在二十六年前就疯了。”
昭帝冷漠道:“你问我为什么不给你情分,倒不如先问问自己,你让陈家再扶持福王,推立新君,我墨家的江山,你想占多少?”
“江山?就因为江山?”陈瑾言目光嘲弄,可怜地看着他,“我只是想,你能够陪在我身边,一个时辰、一天、一年、一辈子。”
昭帝沉默着,被这句话戳中了内心深处某个地方,忽然闷声咳嗽起来,指尖逐渐松开。
陈瑾言站起身,落下冰冷视线,垂怜道:“五郎,玄霜蛊的滋味不好受吧?”
疾风破窗刮入室内,卷起满桌红绫宣纸,皇后随手接住几张奏折,其中便有墨望宁亲笔的文书。下一刻,她直接把这些废纸撕成碎片,扬手一挥。
就在这漫天飞屑中,昭帝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是了然后的愤怒,他狠狠盯着皇后的眼睛:“你……这个毒妇!”
红绫下,朱唇更显妖冶诡魅,陈瑾言的表情近乎痴狂,她微笑着,喘息着说道:“女人为了得到心爱的男人而不择手段,就要被叫作‘毒妇’,那你这为了岁安郡主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又算什么东西?”
“放肆!”昭帝从喉间挤出低沉的怒吼,然而玄霜蛊却让所有怒火化作徒劳,他感到手臂变得有些麻木,只能眼睁睁看着陈瑾言重新坐回床边。
皇后的语气又格外温柔起来:“放心吧,五郎,臣妾会照顾你的,哪怕所有人背叛你,抛弃你,臣妾……也永远会在你身边。”
她侧身半卧,抬手放在昭帝胸口,轻拍着说道:“五郎,你再看看我,我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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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易芷枫装走了阿妮苏和部分护卫,又在驿馆留了一批人,余下心腹自愿追随穆暄玑闯宫门,可经方才一战折损将半。
眼下御林军正押着作乱的黑骑去往天牢,瑞王没当场处死他们已是仁至义尽,即使知道穆暄玑大概是奔着救人来的,他也不可能在这么个势如水火的情形下放过黑骑。
穆暄玑算着时候,想来镖队应已抵达城门,京中大半兵力都被黑骑牵制在皇宫附近,如果守卫非要拦下镖队的话,禁军也能带着阿妮苏杀出去。
思忖间,他忽地望见一道人影站在御林军的必经之地,似乎已等候多时了。
杨统领被乱箭射死,御林军便暂由参领统帅。参领挥手示意队伍停下,而后上前行礼道:“微臣见过殿下。”
墨望宁微一颔首,绕过参领径直走向穆暄玑:“本宫来提个人。”
参领面露难色,压低声音道:“二殿下,这可是那乱臣贼子啊。”
“本宫知道。”墨望宁仰起脸,与穆暄玑交换了个眼神,冷声道,“本宫要提走的人就是他。”
参领快给她跪下了:“二殿下!这些人是瑞王殿下命令关……”
“你听瑞王的,还是听本宫的?”墨望宁侧过半张脸,略蹙眉头,“父皇龙体违适,但尚未宾天,你们这时拥戴瑞王,是何居心?”
“微臣不敢。”
墨望宁瞥了眼穆暄玑重心不一的双腿,又道:“本宫提他,是带去刑部。”
自福王与南溟勾结之事败露后,昭帝将使臣软禁于驿馆,明面上虽禁止鸿胪寺以外的人员出入,但总归多一分情报多一分胜算,背地里便默许刑部私下“提审”使臣。
墨望宁的话无可指摘,更何况她才是昭帝亲女,这回参领没再拦她。
“随本宫走。”墨望宁命道。
穆暄玑回头转向牧仁,见牧仁脸上挂着彩,双手锢在枷锁里,看着十分狼狈。
牧仁注意到他的视线,略微颔首——示意原地待命。
负责押送穆暄玑的两名御林军看穆暄玑杵半天不动,于是推了他一把,推得他踉跄几步,先前负伤作战已牵筋扯骨,这会儿腿部刺痛更甚,堪堪才站稳步子。
墨望宁道:“让他自己走。”
两个士兵有些纠结,他们知道穆暄玑倔犟难驯,但二殿下的命令如敕令,所以不知道接下来的路是该牵着他、还是拿刀抵着他。
幸好穆暄玑意外地配合墨望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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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骑继续被押往天牢,穆暄玑则在左右御林军的严守下跟随墨望宁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路道僻静,除去他们外空无一人,穆暄玑遥遥望见远处停着辆马车,换作平日那只是辆再寻常不过的马车,可此时此刻出现在这就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一御林军终于察觉到不对:“殿下,这似乎不是去刑法司的路。”
墨望宁顿足,幽幽道:“当然不是。”
“那究竟……”
他的话语未尽,便被后颈一记手刀打晕,同伴尚未惊呼出声,也紧随其受击昏死过去。
寒光乍现,穆暄玑腕上枷锁抖落。
花念翻动手腕舞了朵剑花,剑风流畅顺滑,剑柄纹丝贴合,她掂了掂玄铁剑,这才恋恋不舍地将剑物归原主:“好剑,剑如其人。”
“……”
“我是说这把剑。”
“……谢谢。”穆暄玑张望四周,没看到花念以外的其他人,“戚暮山呢?”
墨望宁朝那辆马车一抬下巴,随后垂眼看向穆暄玑轻重不一的双腿,刚要开口,就见穆暄玑拿剑作支撑,一瘸一拐快步走向马车。
“喂,你慢点!”
宫门战罢墨卿放走了戚暮山,两人虽只分别片刻,但穆暄玑心急如焚,从宫卫将人送出后一直担忧到现在。他那时摸到了戚暮山的额头,发现素来温凉的肌肤滚烫着,便知是玄霜蛊发作。
第三次了,这玩意大作一次就能折腾掉人半条命,穆暄玑实在不敢想戚暮山现在会是个什么模样。
不过花念能趁乱带走他的剑并还回来,应是戚暮山的意思,也许情况还没有他想得那么糟。
短短几步路,竟让穆暄玑腿有些发软。
他颤抖着去推车门,门却先从里面被打开,率先入眼的是一位年长的陌生女子,仔细瞧的话似乎与江宴池有几分相像。
墨望宁:“先生,人带到了。”
“有劳殿下。”陌生女子莞尔,“幸会,少主。我姓关,字长卿,是戚侯爷的朋友。”
穆暄玑听墨望宁管她叫“先生”,遂礼貌地唤她为关先生,眼睛却不住偷偷往马车里瞟,甫对上那道熟悉的视线,终于略松了口气。
宫中尚有许多公务后事亟待处理,墨望宁不得与师长多叙旧,只好就此道别。关长卿理解她,并未多言,接着便把车里头的江宴池赶了出去,好让穆暄玑进来。
江宴池:“姐!怎么刚见面就这么对我?”
关长卿乜了他一眼,江宴池立马噤声,麻溜地滚了出去。
马车狭小,不及侯府车厢宽敞,戚暮山昏昏沉沉间感到身边有人挨过来,气若游丝地呻吟了声“阿九”,紧接着就被穆暄玑用力抱进怀里。
他搂得很紧,生怕眼前人化作烟云消散似的,戚暮山身上还披着他的裘衣,左侧肩膀有伤,穆暄玑低头埋进另一边肩头的毛领里,每一寸呼吸都是彼此交织的气息。
穆暄玑喑哑道:“刚刚冲进去的时候我还以为来晚了。”
戚暮山靠住他坚实而温暖的肩膀,闻言一股酸热自心底冲上喉间。
“还好赶上了,不然我真的……”穆暄玑侧脸贴着戚暮山滚烫的面颊,声音愈发沙哑,“会疯的。”
戚暮山烧得厉害,心伤与蛊毒一并发作,头疼欲裂。但他仍忍痛开口:“长卿,该走了。”
穆暄玑下意识问:“去哪?”
“离开。”戚暮山眼眸晦暗,“我本来让芷枫拿锦衣令送你们出城,结果突生变故,现在只能试试看了。”
说着,他倒抽了口气,蜷起身子藏在穆暄玑的胸膛里剧烈咳嗽起来,声声凄冽刺耳。
关长卿不忍卒听,说:“宴池要带他去医馆,他死活不肯,非要先救你。”
穆暄玑一下一下安抚着戚暮山抖动的纤瘦脊背,摸着他散落的长发,红着眼说:“我们先回侯府。”
戚暮山边咳边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