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芸已经走了,我留在这。”穆暄玑轻轻环住他的头,揉着他阵痛突跳的后脑,继续道,“等你熬过这次,我就带你回瓦隆养身子……你要是舍不得万平的亲朋,每年入夏我们一起过来,再一起回去,或者你来定个时间,好不好?”
戚暮山咳声渐止,在黑暗里摸索向穆暄玑的腰,紧贴住他炽热震响的心口,像是要夺走穆暄玑身上一切温度,而穆暄玑也将他抱得更紧,仿佛能把他烫化进胸膛。
马车行至缓慢,不知是车在晃动,还是手在发力,穆暄玑抱着他轻轻晃着,就像回到了少时的质子府,不过那时高热的不是戚暮山。
小戚世子第一次照顾人,笨拙地学着娘亲的样子把人抱在怀里,边晃着,边说着:“等阿九病好了,我们就去看花鼓巷的烟花,再去逛御街灯会,买好多好多糖莲子。”
少年却不解风情道:“别说了,好吵。”
小戚世子于是不说了,就这么静静抱着他。
穆暄玑也没再说话,换了个更舒适的抱法让戚暮山枕在身上,帮他阖上眼。
穆暄玑抬眸看向关长卿,饶是初相识不久,关长卿竟瞬间读懂了他的眼神,悄声叫江宴池改道。
第113章
整个侯府上下搜罗出两斤上等人参, 加上瑞王送来的一根千年人参,断断续续吊着戚暮山的命,不仅高芩、闻非赶到侯府, 连老院使刚在皇宫给昭帝施完针, 就忙不迭跑来侯府。
两边人都身患玄霜蛊, 但靖安侯的情况严重得多,好几次探到了死脉, 吓得老院使差点昏厥过去。
但千山万水赶回来的文国公得知戚暮山病危时是真的晕了过去。
期间戚暮山醒过一回, 可因玄霜蛊烧得他神志不清,也不好说到底醒没醒,他迷糊中呢喃一声,就被人握住了手。
那人俯身凑到他耳畔,轻声问:“你说什么?”
戚暮山几度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穆暄玑盯着他的嘴唇,从那几乎只是翕合的口型中读出三个字:“我好痛。”
穆暄玑捧住他的脸,额头相抵, 听到他虚弱的鼻息,又问:“告诉我哪里痛?”
戚暮山轻轻抽噎, 在一遍遍无声的“我好痛”下泪流满面, 像是要把这九年的泪悉数流尽, 一双眼失焦恍惚,含烟胧水,没了往日那些谋算人心的技俩, 只剩委屈。
穆暄玑为戚暮山擦拭脸颊,翻身侧卧将人揽在怀里,抚摸着他滚烫的额头, 随后在戚暮山耳边小声哼唱起来。
戚暮山感觉回到了小时候,虽然穆暄玑哼的是南溟曲调,但有些耳熟,像是古丽宫宴上弹的曲子,而他倒也听着这哄睡般的哼唱声缓缓闭了眼。
穆暄玑垂眼落在戚暮山熟睡的面庞上,小心拭去他眼尾残留的泪痕。
屋外的高芩进门时,正瞧见两人一个裹着被子一个没盖被子的同床共枕,略吃了一惊,便压住步子,取来穆暄玑搁置一旁的裘衣盖在他身上。然而穆暄玑睡眠浅,这一动静直接让他掀起眼帘。
高芩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尴尬,气音道:“少主,睡觉要盖肚脐眼。”
穆暄玑低头一看,就把身上裘衣扯到戚暮山那边,只给自己留了刚好能覆盖腰腹的一角。
高芩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嘱咐了穆暄玑一会儿睡醒给腿上换伤药,便默默退离卧房。
外面正翻天覆地,里面的人却充耳不闻。
易芷枫驾着藏有阿妮苏和护卫的镖车去到城郊一处闲宅,那里曾是个私塾,自司空云往辞任后废弃至今,恰留给南溟使团避避风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与少主接头后他们就可动身。
但黑骑破禁擅闯皇宫的消息很快传到各大臣耳中,一众忠志之士义愤填膺,纷纷上疏谏言斩使臣以威慑南溟。昭帝一蹶不振,瑞王代为佐政,墨卿顶着万般压力才让处置令拖到昭溟开战那日。
至于会宁、宜川那边,新的御林军统领受命出兵南下,直捣黄龙,捉住义军首领瓦解其士气。锦衣卫则在万平这边逮捕了以陈岱为首的一干涉事人员,上至一品京官,下至平民商贩。
传闻锦衣卫在包抄陈宅时,陈岱已自缢家中。
双方里应外合,阻断了陈门镖局给义军的援助,义军群龙无首,溃不成军。但战事在即,朝廷便恕其充军代罪,各地募兵得以有条不紊开展下去。
这几日穆暄玑一直待在侯府没出过门,只从程子尧来探望时了解到被捕的那些黑骑在狱中无事,让他放心——天牢有大理寺看管,刑部乱来不得。
“不过放是不可能放的,两国目前局势太紧张了。”程子尧说到这就噤声,给穆暄玑留了个自己领会的眼神。
穆暄玑木然地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坐在床边看着仍昏迷不醒的戚暮山,时不时伸手往他脑门上放一会儿,仿佛在期盼着能摸到一点退烧的征兆,然而每次都是失望地收回手。
程子尧心里不是滋味,试着缓和房内沉默的氛围,又开口道:“侯爷今天怎么样?”
穆暄玑道:“高大夫说已脱离最危险的时期,现在估计只是风寒引起的发热。”
程子尧:“这样啊,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圣上也太狠心,太无情了。”
穆暄玑静默片刻,终于从程子尧方才的话语与这几日江宴池他们的反应中觉出了蛛丝马迹,一种直觉驱使穆暄玑试探性地问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这个疑惑江宴池问过墨卿,问过墨望宁,也问过当时传信的武婢,可是都没人答得上来戚暮山到底是为何事触怒龙颜。
穆暄玑本没指望程子尧能说知道,不料他略作沉吟后,望了眼戚暮山,忽然压低声音道:“看在你的份上,我只告诉你一人。”
穆暄玑微愣,便附耳过去,听程子尧悄声耳语。
须臾,那张枯槁似的脸染上几分难以言喻的颜色。穆暄玑轻颤着眼,看回病榻,床幔投落的阴影与窗外日光在戚暮山身上割裂延伸。他躺在阴阳交汇处,脸庞却完全没入昏暗。
穆暄玑震惊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呢喃道:“你早说我那时就继续闯进去了。”
程子尧一时分不清穆暄玑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他眼底暗涌的波澜,令程子尧相信他真能干出这事。
“……说好了,不要告诉侯爷是我告诉你的。”程子尧又瞟了戚暮山一眼,再三确认人是睡着的,“他不让我外泄,可能就是担心出现如今的情况。”
穆暄玑不大了解程子尧,但了解戚暮山,他捻起枕头上披散的一缕头发,说:“可还是走漏风声了,不是么?”
“是……”程子尧轻蹙眉头,倏地举起手,“但我以性命担保,绝对不是我。”
谋逆犯墨如谭是大理寺与刑部的重点看押对象,即使戚暮山也得有五品及以上大理寺官员在后边跟随才可探望,而有人却能躲过狱卒检查还不引起当时在场所有人的注意,想来是个相当棘手的家伙。
“有没有可能,那人和潜入鸿胪寺的是同一个人?”穆暄玑问。
这番话点到了程子尧,鸿胪寺正因南溟使团的事处在风口浪尖,导致他们几乎快忘记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过也不能完全怪他们,昭帝下令严查刺客却一直没查出个所以然,黑骑虽顺着那刺客遗落的短刃继续追踪,结果只找到陈家勾结无良下商的线索。
之后墨如谭阴谋败露,临死前把南溟使臣拉下水,此事就更没有着落了。
穆暄玑觉得这一切太过巧合,就像乌芙雅曾给他布下的、引诱他一步步落入的那些陷阱,但乌芙雅在瓦隆鞭长驾远,如果想在万平布局,无非要借人之手。
穆暄玑:“你们查抄福王府时,怎么处置古丽的?”
“古丽?……哦,你说二夫人啊,福王请侯爷给她安排了个临时的住所先躲一阵子,你要是想找她的话得问侯爷了。”程子尧观穆暄玑状似深思,不禁道,“你该不会认为是她吧?不太可能吧,二夫人出行受福王限制,一年到头恐怕连内院都没出过几次。”
穆暄玑听着蹙了蹙眉:“如果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就没人会怀疑她了。”
程子尧若有所思,随后恍然惊觉,这不就是萧怀英用以逃罪的思路吗?
穆暄玑接着道:“子尧兄,你能帮我去问问江宴池吗?他应该知道古丽现在在哪。”
身为家中老幺,程子尧被他这声突如其来的“兄”喊得耳尖发痒,从质疑戚暮山到理解戚暮山,忙不迭出去叫人。
与此同时的江宴池,正在廊下与关长卿对峙。
“我大老远赶来,你就跟我说这事?”关长卿蹙眉道。
江宴池讪讪一笑:“姐,我都跟在晏川身边这么多年了,必然要陪他走完这最后一遭。”
关长卿叹道:“当初就应该打断你的腿,省的你跟他跑了,这个家有我一个叛逆的就够了。”
顿了顿,江家长女又有些心软道:“娘走后,爹这几年很想你,一直盼着你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