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感情的乱账里,谈思琅是唯一的判官。
也是他唯一的生机。
若还想要有以后,他只能在此刻便选择真真正正的坦诚。
“那时我已在将军府住了好些年,整日都埋在我儿时并不喜欢的书卷里。直到有一日,我因课业不顺,心中郁郁,抬头眺望时,看见了和他们一起玩闹的你。”
看见了尚还小小一团的三娘的笑。
“后来你时不时来给我送东西,”谢璟仰了仰头,方才继续道,“多谢你。”
若是他的心思能一直那般纯粹,他大概可以在许多年以后、孤身一人回到京城时,温和而平静地对谈思琅说出一句“当年的事,某多谢谈夫人照顾;往后谈夫人若是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请一定要开口”。
可人的心思与欲念是最难控制的。
谈思琅愈发心乱:“那时候……”
其实是母亲让她去的。
“三娘放心,那时候我并未对三娘生出任何男女之情,我可以保证,”谢璟的情绪平静了些,“当时我只是觉得,这位女郎应该被很多很多人珍视,应该一辈子平安顺遂。”
当然,现在的他仍旧这样觉得。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瞟了谈思琅一眼。
眼尾没有红。
没哭过。
还好。
“你及笄那年,我在将军府的后花园中见过你,”谢璟道,“那日我攀折了一朵与你鬓边无二的海棠。”
海棠无香,他心中鼓鼓涨涨的喜欢也没有气味。
“那之后,我常常寻借口去将军府,却又总是错过你。”
天都在帮她躲开他。
“其实我有想过,如果当初我去将军府时总能见到你,去江南之后,我会不会渐渐放下你。”
“但世事没有如果。”
他在西子湖畔想起她的笑颜,在九溪十八涧想起她那句“一路平安”;公务的闲暇,他在山明水秀、莺啼燕语的武林城中画下了她的身影。
谈思琅嗫嚅了一声,并未打断他。
“后来,回京之后的那个元夕,我在如意楼中遇见了你。我自作主张,把那次相遇当作了一种缘分,”谢璟犹在往下说,“抱歉,我不问自取,拿走了被你遗落在角落的面具。”
又在白云书院,再次对她动了比三年前更不可压抑的凡心。
谈思琅问:“回门的第二日,你为何不说?”
谢璟自嘲地笑了笑。
他要如何说呢?
谈思琅摆弄着团扇的扇柄。
这团扇下坠着的络子都是她最喜欢的样式。
“我只是在自私地偷看不属于我的风景,”谢璟道,“我动心之时,你尚是我的……弟妹。”
那是他见不得光的觊觎。
谈思琅道:“其实,那时候我和他也没换过庚帖……”
她越说声音越小。
她这是在做什么,是在帮谢璟强行狡辩吗?
谈三娘,你在说什么晕头转向的胡话……
完全不像个世家贵女。
谢璟一愣,心中冒出一线隐秘的欢喜,他深吸一口气:“而且,这桩婚事……”
“不是圣上的意思罢。”谈思琅低声接话。
她已经猜到了。
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直愣愣插入谢璟心间。
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应该像一年前那般,夷然自若地与谈思琅说一句“是弃是留,但凭谈小姐心意”。
可是他说不出口。
若是没有这大半年的朝夕相处,或许他尚能做到壮士断腕、自请离京,从此与她再不相见。
然而如今的他,已经完全离不开她了。
谈思琅道:“我退婚后,你总来尚书府寻我父亲商量公事,那时候我就觉得奇怪,礼部与大理寺,不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两处吗?”
谢璟点头承认:“三娘与……他退婚后,我本欲徐徐图之,待到时机成熟,再向尚书府提亲。”
“为何不这样做呢?”谈思琅后知后觉,所以当初谢璟送她糕点,其实是一次试探。
谢璟道:“三娘可还记得春闱放榜那一日?”
谈思琅默不作声。
她记得,那日她被人冲撞,好是狼狈;还好遇见他,将她送回了尚书府。
谢璟继续道:“谈尚书问我,觉得陈家四郎与许家二郎如何,我记得,那两位郎君都与三娘年岁相仿。”
他不愿再眼睁睁看着她与旁人订下婚约。
除却与裴朔尚有婚约的三娘,他素来都是想要什么便去争取的性子。
所以那日圣上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之时,他沉声说,他想要一桩婚事。
一桩与礼部尚书三女谈思琅的婚事。
“我知道,三娘最厌恶旁人的欺瞒与哄骗,”谢璟哑声道,“而我却在一开始就骗了三娘。”
“抱歉。”
“我说完了。”
他闭着眼,不去看眼前的妻子,也不去看窗外的春花,语带涩然:“……还请夫人罚我,莫要厌我。”
他舍不得再装模作样唤她“三娘”。
第59章 不舍
夫妻二人都需要冷静一番。
谢璟独自一人去了饮月湖畔。
没有羊角灯,唯有孤零零的弯月在湖面洒下寂寂清辉。
夜风微潮。
他在那一方怪石前站定,没询问什么,只是张开双臂、虚虚一握,好像隔着大半年的时光抱住了谈思琅曾送他的那一把夜风。
今日的夜风与那日无二,都是湿漉漉的温柔。
如今尚还是春日,摇荡的绿草之间没有流萤。
天际也没有忽闪忽闪的星。
他再次双脚悬空。
风过之时,月色浮动的湖面银光粼粼,像是一面四分五裂的镜子。
-
青阳轻手轻脚地点了灯,便退出主屋。
她与候在廊下的槐序对视一眼,小声道:“我们要不要去尚书府传一声信……”
这还是大婚过后,姑娘与姑爷头一回吵得这样厉害。
虽然方才屋中没什么动静,但吵过之后姑爷直接离开了栖竹院、甚至披着月色出了府。
槐序思索片刻,摇摇头:“等等看姑娘怎么说,姑娘有自己的主意。”
青阳担忧地望了一眼屋内。
屏风上映着一道茕茕的影。
她皱着一张脸:“昨日不还好好的,都因为我平白无故提什么姑爷的画……”
可,那画上画的分明就是姑娘啊。
在离开之前,谢璟将他这些年所有的诗画书信、连同谈思琅曾经送他那些小物件以及那一副他私藏的昆仑奴面具都留在了主屋。
彼时,他纠结许久,还是未能将那句违心的“但凭夫人心意”说出口。
谈思琅双手抱膝,蜷在软榻上。
她有想过,去寻母亲、或者去寻阿姐、亦或者去寻姚清嘉;去问问他们,如今的她应该如何选择。
但她不知该从何开口。
见到他们,她应该说些什么呢?
难道说她因为谢璟从一开始就骗了她,便想要和离吗?
她抬眼看向明月之下的连翘花。
……可她根本就不想。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生出过这个念头。
特别是在他向她说清一切之后。
谈思琅将脸埋入膝盖,一点一点地梳理自己搅成一团的思绪。
在察觉到谢璟心意的那一刻,她在想些什么?
是他算计她的婚事、心思深沉让她发怵吗?
是他竟倾慕表弟的青梅,让她觉得难堪吗?
还是觉得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荒唐?
是吗?
谢璟那直白又明了的倾慕,就像是一簇开得正盛的芍药花。
她很受用、很喜欢。
但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会觉得,这簇芍药似乎是凌霄而生。
它是一株经不起雨打风吹的无根之花。
谈思琅揉了一把自己的脸,从脚边的漆盒中拿出那副面具。
她将面具覆在脸上,透过黑洞洞的眼空,看向她早已无比熟悉的栖竹院。
庭院间的树梢上点缀着她喜欢的通草花。
屋檐下悬挂着她亲自挑选的风灯。
此间,处处都是她这大半年来留下的痕迹,也处处都飘荡过她的欢笑声。
在察觉到谢璟心意那一刻,她想的分明就是……
原来那簇芍药,只是因为觉得自己的根太过丑陋,便小心翼翼地将它藏了起来。
看过画卷之后,谈思琅又翻起了堆叠在漆盒中的并未寄出的信件。
谢璟在江南那三年公务极多,并没什么时间游山玩水,但只要见到新奇或是有趣的东西,他都会记下来,然后在最尾写上一句,盼与三娘共赏;信件翻到最后,三娘变成了夫人。
最后那几封信是他去岁去承德的时候写的。
三四年间,他的笔迹略有改变,唯一不变的是那句自始至终的“寤寐思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