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凑到谢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谢璟眉心微拧,拍了拍谈思琅的手:“等我一下。”
谈思琅颔首,而后便见着谢璟跟着阿伍匆匆离开了包房。
谈思琅百无聊赖地倚在半开的窗边。
一会儿看看楼下的花灯,一会儿回头看看谢璟买的那一大堆小玩意。
看着看着,她嘴角便扬起一个弧度。
一刻钟后,谢璟回到包房之中,他从背后环住谈思琅,将她拥入怀中,继而俯身轻吻她鬓边的绢花芍药。
谈思琅的语气有些闷:“可是有什么公事?你要忙的话,我自己在这里看灯也是可以的。”
“已经解决了,”谢璟只道,“说好了今夜你我一起赏灯的。”
谈思琅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谢璟又道:“近来京中不甚太平,夫人若是要出府,记得多带些侍卫。”
防人之心不可无。
谈思琅笑道:“那夫君上值散值时也要当心些。”
被谢璟冷冷威胁、又被阿伍强行带走的裴朔便是在此刻抬头眺望。
他远远看着如意楼二楼的窗边,有一对有情人正拥抱在一起。
隔得太远,他看得不甚清楚。
但心中的画面却很明了。
他那点仅剩的不甘心与冲动,都因谢璟的威胁与窗畔那一幕,被金水河畔湿漉漉的河风吹散了。
时隔将近一年,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也是……无论表兄是什么样的人,无论这桩婚事有什么前因,此时的三娘,似乎真的很快乐。
他听很多人说起过。
说谢大人与谈夫人琴瑟和鸣。
说谢大人总是毫不遮掩自己对夫人的爱意。
他也在外祖母的生辰宴上亲眼见过。
他恍然大悟,其实,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表兄本该比他更在乎所谓的面子;然而表兄却比他清楚,想要证明自己,应该是去考取功名、去沙场拼杀;而非贬低一位无辜的女郎,而非数年来始终不敢直视自己的心意。
承认自己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事到如今,在谈思琅绝不可能再回头的如今,他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又一次想起去岁宫宴之上的谈思琅。
也想起外祖母寿宴那日,表兄所说的,可我见过她十八岁那年的眼泪。
身边的摊贩正在吆喝一盏五彩琉璃莲花灯。
素来不通文墨的裴朔蓦地想起一句前朝的诗: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谈思琅再次听到关于裴朔的消息,便是武举之时他因策略不过、根本没有试弓马的资格。
-
二月末,京中难得地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黯淡的天空中泛着阴沉沉的霉气。
待到终于放晴,谈思琅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能拧出水来了。
当日夜里,她吃着谢璟剥好的蜜桔,问:“对了,你那些藏书要不要趁着放晴都拿出来晒晒?今年湿得很,怕是要生蠹。”
谢璟捏了捏谈思琅的肩膀,温声道:“那便辛苦夫人了。”
谈思琅仰头躺入他怀中:“谢大人可得好好报答我才是。”
谢璟笑着给她推拿了一番。
翌日。
又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昨夜折腾了许久,谈思琅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午后,她让栖竹院中的侍婢将谢璟那些藏书都翻出来晒晒。
青阳问:“娘子,可要将谢大人那些画作也拿出来晒晒?”
第58章 暴露
谢璟今日下值很早。
回府时路过了一间新开的扇铺,他挑了一柄极衬谈思琅的团扇。
腊尽春回,□□旁招摇着茸茸的绿意。
谢璟弯了弯嘴角。
也不知夫人此时在做什么?
他摇着那把绣着簇簇芍药的团扇,阔步往栖竹院行去。
然而,从大婚后便溢满欢声笑语的栖竹院,此时却是安静得针落可闻;素来亮堂的主屋之中也没有点灯,灰蒙蒙一片,无端端惹人心悸。
谢璟脚步一顿,看向候在廊下的侍女。
夫人是在歇息吗?
他放轻了脚步。
待到走近主屋,他方才发现,谈思琅其实就在窗边站着。
她手中还握着一幅画卷。
谢璟心间一跳,温声唤道:“夫人?”
他大步行至她身前,尚未将手中的团扇塞到她怀中,便先环住了她的肩膀。
谈思琅却轻轻推了他一把。
“悠悠?”谢璟顺势退开半步,目光却始终黏在谈思琅的鼻尖。
谈思琅吸了吸鼻子:“先坐。”
“嗯?”
“坐下说。”谈思琅道。
谢璟一怔。
他并不迟钝,当即便意识到今日的栖竹院中有事发生。
今日……夫人在府上晒书。
他记得,他早已把藏在书册中的情诗都收入一只上锁的匣子里了。
他看向谈思琅手中的画卷。
那似乎是他在江南时所作。
答案呼之欲出。
那朵无根之花,似乎再次摇摇欲坠。
他那些低劣的欲念、带着欺哄的痴妄以及隐匿多年的感情,都如这幅画卷一般,在她面前赤裸裸地摊开了。
她知道了,他是个以爱为名的骗子。
当真到了这个时刻,谢璟的心反而前所未有的安静。
像一潭死水。
谈思琅与谢璟之间隔着一张紫檀木几,二人并肩而坐的模样恍若小定时那个梨花满地的春末。
一霎静默。
谈思琅轻抿下唇,将手中的画卷徐徐展开,语气平静:“隔了太久,其实我都不记得这件衣裳具体的样式了。”
画中的背景是谈思琅只在书中读到过的苏堤春晓。
西子湖畔,站着一位娇憨可人的女郎。
彼时,谈思琅心里咚地跳了一下。
不可否认的是,谢璟确实是极擅丹青。
画卷之中的女郎并未点睛,却也能透过笔墨,看出少女的鲜妍明媚。
她闻到了淡淡的酸意,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忿。
谢璟怎还画过旁人……
分明是艳阳高照的早春,她却在耳畔听到腊月的风雪之声。
哪知下一瞬,便听得青阳道:“咦?这不是娘子十四岁那年,府上的绣娘特意为娘子织了布裁的衣裳吗?”
裙摆上的花纹还有姑娘自己的手笔呢。
那时姑娘心情不好,二姑娘便差人绣了这身独一无二的衫裙。
青阳笑问道:“娘子竟是和大人提过这身衣裳?”
“所以,我没和你提过,”谈思琅的声音很轻,唯独那个“也”字咬得很重,“我听闻,去岁元夕,谢大人也买了一只昆仑奴的面具?”
那日她闯入他的书房,见到的东西,原来是一副他私藏的面具。
谢璟几欲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舍不得烧掉这些旧时的画作,确实是在铤而走险。
他没想过瞒谈思琅一辈子。
他本想着,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到秋海棠再次开花,等到燕京城再次初雪,等到他得了闲、他们二人一道去江南听春风旖旎、看秋雨淅沥,等到谈思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喜欢他。
他虽已在岸上生了根,却到底还未长成一株足够繁茂、不惧风雨的树。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谈思琅终于侧过脸去,抬眼看向谢璟,“你知道的,我想要听真话。”
她本想直接回尚书府。
但是脚步跨过谢府大门的那一刻,看着门前的石狮子,她又调转了脚步。
这是她和谢璟之间的事情。
一如既往,她愿意再听一次解释。
而且,在知晓谢璟隐秘的心思时,除却被欺骗的不满,她心中似乎还翻涌着别样的情绪。
她不敢确认、不敢深思。
她想要先听听谢璟如何说。
谈思琅不紧不慢道:“你说罢,我听。”
“抱歉,”谢璟缓缓开口,“擅自喜欢了你很多年。”
该从哪里说起呢?
是幼时的小玩意,还是惊鸿一瞥的烟花?
是花园中的偶遇,还是蔡府门前的妒忌?
是成堆的旧画卷,还是白云书院的心跳?
“夫人想从哪里听起?”谢璟低声问道。
他知晓,夫人还是心软了。
夫人给了他一次坦白的机会。
夫人也曾给过裴朔这个机会,但他显然是浪费了。
“从一开始,”谈思琅闷声答道,“从你口中的傻笑开始。”
她这一整个下午都乱得很。
谢璟轻声唤道:“三娘。”
他知晓,此时的他不可再用任何手段、不可再说任何的花言巧语。
不可抵赖、不可狡辩、不可错上加错。
他要做的,只能是承认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情,承认自己并非光风霁月的君子,然后……等待她的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