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了拍自己身到处都是的香灰,自语道,“闹归闹,也不见得比平日闹腾得更厉害。怎么拖到今日才说呢。”
身后碰的一声巨响,四五个凌家护卫都没能挡住傅母,傅母闯破人墙冲进了庭院,疾步追赶在身后。
“你不许去!”傅母嘶声力竭地大喊:“章晗玉,你不许去!你不许冒险!”
凌凤池侧身回望一眼,章晗玉听若不闻,继续往院门外走。
凌家护卫冲上来又拦住傅母,傅母喊不动章晗玉回头,绝望之下竟然喊起凌凤池:
“凌相,拦住她,她不能去!凌凤池!你听着,她想要——”冲上两个护卫,一左一右把傅母的嘴捂上了。
“你个老虔婆,阿郎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凌家护卫低声地骂。
傅母还在呜呜作声,试图挣脱。
从小在她面前一点点长大的那道熟悉的清雅女郎背影,带着下定决心的决然姿态和罕见的释怀,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直接跨出佛堂门槛,消失在视野尽头。
一滴浑浊老泪滑落眼眶。
*
并肩走出去几百步后,傅母嘶声大喊的那两句还在凌凤池的耳边回荡。
“你不许去”
“你不许冒险”
身侧的人显然不打算告诉他具体内容。
即将迈出章家门外时,凌凤池斟酌着词句,还是问出了口。
“你打算做什么?何等的风险?引得你家傅母惊怒追赶。可酌情挑拣能说的一部分,告知于我。”
章晗玉停步想了想,招手喊来惜罗,当场准备笔墨写了一封短书,塞去荷包递给惜罗。
“惜罗,把荷包收好。今天天晚了,你在家里好生歇息。明日清晨去凌家,把荷包当面交给凌相。”
惜罗警惕地看一眼凌家众多护卫,贴身收好。
章晗玉转身对凌凤池道:“我要做的那件事,其实没什么不可说的,可惜傅母总不让我做。今天晚了,我也累了。等明早天亮,惜罗在家里吃好喝好,让她把荷包送去凌府,你看了荷包里的字纸,自然知道一切。”
凌凤池眉心微皱起。
“我人就在当面,为何不直说,却拐弯抹角地绕一圈?”
章晗玉笑而不应:“就不直说。你我正式和离的大日子,我偏不想今天老老实实跟你说,只想明天再说。成不成?”
她向来散漫跳脱,时常有天马行空的惊人之举,凌凤池虽然难以理解,但更大的和离事都应下了,这等小事又何妨?他默然不再追问。
惜罗当晚准备了晚食,翻来覆去地担心阿弟。
惊春前日去大理寺投案自首,也不知大理寺狱的伙食如何,会不会饭里掺沙子?阿弟吃不惯。
牢狱里洗不得澡,阿弟从前在兽苑那几年落下的毛病,身上沾一点血就要洗澡,一天恨不得洗八次,也不知在大理寺狱里能不能受得了……
章晗玉劝慰惜罗:“昨日探望过了。”
“叶宣筳叶少卿亲自领着我去。给惊春的牢房被褥干干净净的。”
“他是自首投案,不轻易动用刑具。”
“你若实在担心,就去凌府找凌相,求他带你探监。他在巴蜀山院吃了那么多顿你煮的饭食,吃人嘴软,他定会应诺你。”
惜罗安心地睡熟了。
章晗玉点起一盏豆灯,连夜清点家中资产。
把家里库房的铜钥匙,账本,对牌,地契匣子,挨个放去书案上摆好。
深秋夜冷,她寻来一套暖和的夹衣夹裤贴身穿上,取一件雨过天青色的对襟襦衣,一件新做的素色绣梅枝长裙,穿戴整齐。
取来铜镜,挽起发髻,从头到脚打量自己,处处妥当。
她对着铜镜抿嘴一笑,铜镜中明眸皓齿的女郎同样嫣然微笑。
窗外的天色逐渐亮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京城各处晨鼓声声,街坊开市,百姓上街。
一道纤长身影出现在皇宫门下。
抬头凝视晨光里雄伟巍峨的皇宫城楼。
今天也巧,轮班值守城门的金吾卫里有相识的郎将,远远地迎上来打招呼:“凌夫人,来的这么早?今日又要觐见太妃娘娘我替你通传进去。”
章晗玉淡定道,“昨日刚和凌家和离,不是凌夫人了。以后见面要喊章家女郎。”
郎将大为吃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楞在原地。
“今日也不为觐见而来,而是来做一桩得罪人的事。”章晗玉笑看那郎将一眼。
“我要是你的话,赶紧远远地避开才好。回去城楼上值罢。”
朝会时辰将至,有官员三三两两迈过玉带桥,走近宫门下。认识章晗玉的不少,她认识的也不少,周围投来不少疑惑的视线。
章晗玉沿着宫墙往正南门方向走。
正南门城楼下,放置一面登闻鼓。天下百姓含冤无处陈述,可入京敲响登闻鼓。案件即刻转交三司会审,公示天下。
这就是她今日要去的地方。
城楼上相识的郎将站得高,因此也看的远。远远地见章晗玉直奔登闻鼓而去,起先还不敢相信,直到眼见她费力地抽出鼓槌……
天知道这面登闻鼓多久没响过了!
登闻鼓直达天听,若敲响登闻鼓的案件不够严重,冤情并非无处可诉,滥用登闻鼓惊扰朝廷,三司的处置也极为严厉。
那郎将目瞪口呆,直到鼓槌当真被章晗玉从大鼓旁边抽出,看守登闻鼓的金吾卫开始高声喝问,城楼上的值守郎将才如梦初醒,大喊:“来两个人!快马去凌府!赶紧的……赶紧知会凌相一声!”
咚——咚——
久违的登闻鼓声,再次响彻皇宫门下。
惊起晨鸦,越过秋风,准备上朝的文武官员们吃惊停步。
宫门外几匹快马远远地疾驰而来。
一辆马车紧随其后。登闻鼓声里,车帘子猛地掀起,露出惜罗带着泪痕的面孔,惊慌往宫门下张望。
凌凤池在水桥边勒马急停。骏马长嘶着停下步子,勒住缰绳的手背浮起青筋。
马上视野更远些。他早在御道远处便望见宫墙下敲击登闻鼓的青色身影,马匹还未奔近宫门,心便往下沉。
果然是她。
昨日被她隐瞒不说的秘密,原来应在这处。
凌凤池手中攥着惜罗送来的荷包。
为了等这只荷包,他出门晚了。
清晨,惜罗神色惊慌地奔来凌府,早晨章家各处寻不见主家,只看到家里的库房钥匙地契匣子整整齐齐码在书案上。
借由惜罗之手转交给他的荷包,里头字纸只写了四个字:
【看顾惜罗】
奉命去凌府传消息的金吾卫才跑下城楼就遇到了凌相本尊,忙不迭奔过来马前,“凌相!赶紧去劝一劝!凌夫人她——”
跟过来的第二个金吾卫抬手一扯,示意同袍别说了:“鼓已敲响,劝什么都迟了。”
凌凤池坐在马背上,无言凝视前方那道青色背影。
他以为她会花费一段不短的时间去探寻。
洗涤困惑,站稳立身,寻找在人世间如何安身立命,从来不是一件容易事。他做好了等她一年,乃至十年的准备。
没想到这么快。
回想起昨日种种细节,原来,她昨日已想好了。
因此去和傅母告辞。
劝说惊春投案自首,把案子郑重托付给自己。
又借着荷包,把惜罗同样托付给自己。
她终究洗净困惑,定心,立志,寻到了她在人世间的安身立命之本。
把在意的家人一一托付,连一日都不多等,当夜便毫不迟疑地纵身直赴,仿佛破茧而出的蝴蝶,展翅扑火而去。
凌凤池垂眸望向自己的掌心。
薄薄一张字纸几乎被揉碎,刚才勒马急停时抠破了掌心,几点血痕洇在纸上。
他呢。
凌凤池默不作声地想,你把章家人一一托付过来,交给他看顾,托付得理所当然……却没有问他一句,如何想?
*
登闻鼓响,越过秋风,穿过三大殿,传入正在乘坐步辇、准备上朝旁听的小天子耳中。
今日是大朝会,小天子穿戴天子衮服,头戴十二旒冠,绷着小脸,抬手叫停步辇,严肃地问全恩:“什么声音?”
全恩许多年前听过一两次,侧耳听了半天,不太确定,“似乎是登闻鼓被人敲响了……多少年没响过了?”
登闻鼓的来由,小天子是知道的。
“天下又有冤案了?外头谁在敲登闻鼓?”
这个全恩也不得而知。打探消息的小内侍才跑出去几十步,又飞奔回来。
“姚相来了!”
姚相请小天子下步辇,登上内城楼观看敲鼓之人。
登闻鼓声不绝,小天子伴着鼓声上内城楼,远远地张望了半日,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面孔,只看到一抹纤长青色身影。
“是个女子?”小天子惊讶地道。
“女子来敲登闻鼓,她家中没有男丁了吗?”
姚相微微颔首。
“她家中男丁确实都不在了。嫡支死绝,旁系流放,如今在京城的,只剩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