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谁知道呢。
“接住!”凌空飞来钥匙,上面印第安风格的羽毛挂饰下是一只古旧的中国钥匙,“快去,我在会议室等你。”
开门,关门,反锁,换衣服,光天化日大剌剌地,她也不怕人说闲话。要说闲话早该说了,说不定已经在说了,她可是被戴老板直接调过来参加这件事的,越过了德堂,甚至没有征求德堂的同意。她恐怕是这方圆百里唯一的女性军事人员,就因为这唯一要单独住一间房睡一张床,虽然是个低级军统人员却享受高级人员待遇,之所以被调过来就是因为会说流利的英语,然后就因为这一切她得到了美方人员的赏识,不但自由出入驻地,现在还出入人家的房间了:这不是活该被说闲话吗?
想这些还不如想一会儿开会的事情。想昨天那场不成功的会的内容,大家吵到了哪一步,那些地方达成了共识,哪里没有,自己是不是哪里翻译得不恰当,是否应该更详细一些……这么说她应该和梅乐斯{55}、或者至少他的秘书再核实一遍。
其实麻烦就麻烦在他们没有人懂中文,一切翻译都靠她,而比她的水平更好的人,都过不来。
若是放在平常,摊上这样的事,她应该只有兴奋。可她现在兴奋不了多久,心底的伤感就会浮出来。忙完了,休息了,暂停了,满眼风光了耳边蝉鸣了,她就会做那样的梦。
就会想起那些事情。
那天之后,她的确没有再去见裴清璋。整个四月下旬,她那样听话那样乖巧,什么都没干,只是自己思考,漫长的无有尽头的几乎缠成一个线圈的思考。她不去见裴清璋,就被心里巨大的空落感所笼罩,被无穷无尽的思念所缠绕,然后自然想到之前的那些问题,从两个人能不能合作、到如果在一起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两个人如何能互相保护、以至于想到如果不是裴清璋事情会不会好处理一些,然后是一个死结:现在无论是与不是都已经是了,那想这些还有什么用?想来想去都不会解决的。
所以裴清璋说得有道理啊——她也会这样想,并分析裴清璋的道理和正确性,试图说服自己。说服到后来,就会流向“即便她有道理但我很难受”,陷入自怜的心理。末了,一切又变成一个没人回答的疑问句,“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吗?
要不我还是去见她,见她尝试把话说清楚?可是真的说得清楚吗?裴清璋也许根本不会见她。自己是可以堵裴清璋,软硬兼施、费尽心机地见到裴清璋,然后呢?裴清璋会对她说什么吗?还是直接走开?走开会不会使得自己更难过?她倒是清楚裴清璋言出必行的性子,说不要见了,就不会再见了,即便见到了也不会理自己。
如果自己强行要见,非要制造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场景,裴清璋也许会更难过,甚至会落泪——不,不能让她落泪。不能。
然而自己想见她——她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收拾起自己的衣服往外走——仅仅是自己想。自己疯狂地想。
走出门去,果然迎上一些军统高官的目光。那眼神丝毫谈不上友善,想想也正常。换做自己,是那样的教育那样的出身,看见一个一般的女性成员,自己的下级,自由进出和自己不那么对付的美国人的屋子,还穿美国人的军服!男人的军服!美国男人的军服!
其实很像当初在纽约出入唐人街的时候,有些古板守旧的人,看不惯她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唐人街到处瞎逛,甚至还跑去拜师学艺,觉得她做的都是没有廉耻的事,觉得她是生性孟浪、喜欢和男人厮混,一定带着淫邪的目的。
在他们眼里,女人不是圣女,就是□□。
他们不知道世上还有她这样一类女性,和男子女子在一处都是凭意气看投缘。她和男子能交朋友,有时就是意气相投,她和女子能交朋友,并不见得对她们每个都动感情——
除了……
往日女友曾问她,你为什么喜欢我?她其实有些分不清当初自己追求对方是真的发自主动还是被对方所引诱,毕竟情债最是无法算清。于是她只能回答,不知道,你学东方学的,难道不知道中国人讲缘分?
缘分是个好词,fate就不一定,她总觉得fate有点不好。因为有缘都是好事,没缘分是不能强求,而fate就可好可坏。比如说她现在在这里,中国人一定不会理解为缘分,但可以理解为fate。又比如她那段日子里受不了了就去跟踪裴清璋,竟然没有被发现,就是一种缘分。
只是究竟是有缘分还是没缘分就说不好了。
目送完众高官,她去办公室拿文件,准备去会议室先候着。殷实人家的谷仓改成了会议室,因为周围堆了干柴,很难看清楚里面有什么,周围又隐蔽,别人看见难、自己防守容易,就是往那边走,要经过好几个房间,对于开会的人来说,是够远的。她一边无意识地走,一边想起自己跟踪裴清璋的事。
她很清楚裴清璋上下班的路线——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的话,而且目标死了,听说中统那边风声鹤唳,应该会消停一阵子,所以路线不会怎么变动——更清楚裴清璋走路的速度,有时候就在路边等。等着裴清璋下班,等着裴清璋出门,等着裴清璋走出个一百来米,她就跟上去,一边脑子想着千万不要被发现、全然理性,一边脑子想着裴清璋今天的衣服和姿态猜测裴清璋的心情,全然感性,然后一直跟着,一直一直,直到裴清璋回到家。
有时候裴清璋会去买东西,有时候去的是她们一道去过的店,有时候不是。无论去什么店,她都会在心里默念着,你今天买什么?为什么来这里?你进去的时候,会不会想到我?等到裴清璋出来,等她看见了人家买的东西,她会根据那盒子的样子去判断裴清璋买了什么,为什么要买,由此延展出成山的遐想。
她跟踪裴清璋那样久,看得那样细致,几乎是她跟踪技巧的巅峰表现,收集到那么多信息足可描绘她不在的时空中裴清璋是如何生活的——如此一身本事,完全没有应用于抗日的事业。
有时候她在外面等裴清璋等得出神、正在不着边际地瞎猜,会突然一个激灵,抬眼望见忽然出来(极有可能是提前出来)的裴清璋在四处打量,脑子一热以为自己被裴清璋发现了,霎时心跳加快几乎不知道如何是好,结果呢?并没有,每一次都没有,裴清璋不过是四处看看,像是一种闲极无聊的打量,然后就重新上路。
她跟踪裴清璋这么久,一直都没有被发现。这当然证了明她的技术很好,但这不令她愉快,一点也不。甚至可以说,在她怀疑自己被发现的那一瞬间,紧张中是有一丝快乐在的。
紧张在,快乐在,蛋糕在,油盐酱醋在,衣料在,裁缝在,高跟鞋在,报纸在,你在,唯独我不在。
如此日复一日,什么都做了等于什么都没做,像是彻底的荒废,春天过去了,她接到了指令,让她立刻到这里来。到了她才知道是如此重要的事,这样越级的调动与每天参与重大工作让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要晋升了,自己在军统的前途更光辉了;可也是在山里单调闭塞的生活让她更思念了,让她以同样程度地清楚明白过来,自己爱裴清璋、而且已经很深。
前者她知道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而后者她就不知道到底是好事和还是坏事了。
但她在这里了,在此时此刻,正在走向会议室。推开门的时候,她想,
清璋……
你现在在干什么?
会开了一个下午,直到晚上六点半,众人才出来。大官们陪大官们各自去吃饭,汤玉玮即便不认为自己是最底层的翻译,此刻也只想假装自己是最底层的翻译,一个人把材料整理妥当、锁进抽屉,然后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坐在角落、一个人吃完,一个人站在院门口看夕阳。漫山遍野烈焰一般的血红,风过林稍沙沙得响,若非知道背后院中商量着了不得的军国大事,这和承平年月有什么区别?
人的悲欢喜怒都是微小的事,连风中的一粒沙都不如,自然的静谧美好才是永恒的,与天地同岁,与日月永恒——
“嘿。”另一个美方官员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吃完了?”
她点点头。
“抽一根?”手背堪称毛茸茸的手里是一包打开的lucky strike,她知道这是美军特供,战争年月也是珍贵的物资。
“谢谢。”对方给她打火,“听说弗吉尼亚的烟农免征兵役?”
“是啊,是个当兵的都得靠这个。”对方也望着远山,“我看你刚才在里面竟然不觉得呛人,就知道你肯定也抽烟。”
“哦哟,那我应该假装呛到了才对。”
男子大笑,“你们虽然是情报人员,但也不用这样吧!凡事都要假装,戴着不同的面具,不会累吗?”
“你们搞军事情报的,和我们也不一样啊,难道狙击手在战场上也不用隐藏吗?”
对方摇头笑笑,似乎对她的抬杠十分满意,“你可别告诉我,你在会议室里的表现也是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