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能是装的,嗯?”
“为什么?因为好是不能装的,只能装坏。而你的表现太好了,必然不是装的。”
“你这样夸我,是不是别有企图?你说吧,我不会答应的。”
对方笑得愈欢,“你让我想起我的女儿,我的女儿长大了可能就是你这样子。”
“和老爹顶嘴?”
“你不是在纽约上的学吗?为什么连南方的口音也会学?”
“你看,这就是你不知道情报工作伪装的重要性了吧——”
两人闲聊了好一会儿,对方才正色道:“要多点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我们打败日本就会更容易。”
她刚要继续抬杠——一方面是出于好玩,一方面也是想要化解这种严肃的话题,怕旁边有人听了去,的确不只是她一个人会说英语——对方就认真道:“这不是单纯基于你的英语,不,不是的,而是基于你表现出来的能力,你的认真,你的负责,美军或者说任何军队到了高层,都有官僚化的问题,我经历得多了,看人也看得仔细,我看得出来你是这样的人。要是你们的这些人都是这样,我们这些事肯定比现在推进得快。”
汤玉玮不响,毕竟对方等于在指责她的那些同事、上级都是脑满肠肥官僚主义的废物,她不好直接就此做出回复,哪怕实际上在她心里她也是这么想的。再者,枪打出头鸟的,现在以梅乐斯为首的美国人、国防部的那一群人都喜欢她,明面儿上如何吵,喜欢她却是统一的,戴老板也许也因为这一点儿而喜欢她——是为了迎合而喜欢还是真心的喜欢不得而知——那恨她的人肯定也多,她还是小心一点最好。
“可惜像你这样的人不多,我们想要的,是你这样的新中国人。”
男子强调了“新”,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力地用脚踩灭。
“其实也不是没有。”她低声说,但是对方还是听见了。
“哦?在哪儿?”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以最快的速度分析了对方的诚实可靠以及与美方代表梅乐斯的关系的亲疏远近,然后认定了那份真诚和蒙大拿人的可靠。
也许,也许只有这个办法。她可以以这种办法。
“不少,哪里都有。只是,你也看得出来,”她回头看看,倒不是为了看看有没有人,而是摆出一个演戏的姿态来,“我们这些地方,派系很复杂,比大学里的院系还多。我是真的希望你们来了能改变一下,你们建立的这个机构能够高于下面的派系,真正使得所有有用的人能聚合到一起。”
两人对视,对方点了点头。
山里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蝉鸣越来越响,天气越来越热,她和同事们从老房子里搜出几把蒲扇,不日也被美军借去两把。磋商虽紧,但大家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一块儿在檐下乘凉,有的人坐竹凳,有的人睡竹榻,她居中给双方做翻译,有时候只是站着,也不觉得累。有时美方人员也觉得老是自己躺着而盟军战友坐着不妥,起来要让,国防部的都说不用,还要汤玉玮翻译,说热。
美国人大吃一惊,这还热?
国防部说,往后天气越来越热,竹榻也热。然后叫汤玉玮翻译。汤玉玮如实翻译了,国防部的还在后面补了一句,说你们美国人,迟早也是要走的,现在好坐好躺的,以后也不一定好消受,“我们还是不要换了。再说,那本来就是我们的。”
美国人问他说什么,她笑笑,没翻译。
又过了几日,双方都该走了,事情看上去是说定了,又好像没有完全说定。汤玉玮作为一个不该知道这么多、却因为身为翻译不得不知道这么多人,当局者不迷,相信早已谈好,无非各自回去获得最高指挥的同意罢了——若不同意,也就彻底黄了。戴笠知道自己不大受待见,于是有意安排手下宴请践行,众人都惧怕这苦差,戴笠遂指派她必须一道,幸好话传给梅乐斯,梅乐斯说不必,低调来,低调走,正好还有几句话要和戴先生讲。
汤玉玮正好在场,听了这话正准备就此告退、以为双方有什么机密要讲,只能留下梅乐斯自己的后来赶来的翻译。没想到梅乐斯张口就说,像缇娜汤这样的人才很难得,像这样的人才,希望戴先生帮我们多多发掘,希望在未来我们合作的事业中能够有尽量多这样的人才被吸纳进来。
情报不止是杀人,梅乐斯说,也不止是渗透、偷窃,“我们需要在各个方面通力合作,也就需要各个方面的人才,哪怕他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特工,或者说传统意义上我们惯于去吸纳的人才。”
梅乐斯自己的翻译把话翻得不错,汤玉玮只是沉默,装作人在现场却诸事与她无关。戴笠沉默几秒,看了看她,对梅乐斯先说了一通迎合的官话才道,正是如此,我们现在队伍大了,这样的人才也许还有很多,我会着力去寻找的。
当晚,是戴笠先走。走之前特别叫她去说话。书房里,只有戴笠一个人坐着。她走进去,看见窗子开着,知道戴笠此时放松,不比在别处那般小心。
可她还是小心,所以进去了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着。
美国人喜欢你,国防部也喜欢你,戴笠说,你表现得也不错,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机会。只不过,有你那样家世的人,也没几个愿意来干这个。
她不好回答,也就保持沉默。
戴笠似乎也在沉默中打量着她。
“往后,此事要是真的成了,我为正,他为副。但里面的事,还多,还麻烦着呢,尚不知道国防部那边要如何处理、想如何处理。你很聪明,我看得出来,也不是个骄矜自满的人。我希望你以后,永远记住,无论谁重用你,你是军统的人。”
她这时候抬起头来看着戴笠,刹那间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祖父母说的那首诗,“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提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56}”,想起很多与这首诗有关的教导,那时候觉得很多话说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哪有那么难做到?长大了真正见识了各种诱惑,才知道“忠义”二字之难——遂对戴笠说:“属下谨记。属下永远不会忘记,在香港,是老板亲自批准我回上海的。”
“你记得就好。”
她以为自己看见了戴笠的笑容,又觉得那是幻觉。
夜半时分,戴笠已经走了。她的事情按理也已经结束,只是要等美方都走了她才走。有的人见戴笠临行前还见她,就打趣她说,只怕一回上海,就会变成上校哟!对方地位比她高,她不好直接反驳过去,只好笑着说哪里哪里,“中校都不敢想了。”对方依旧笑着,不肯放过她,道:“那谁知道呢?只是你要是升了上校,德堂那边,怕是不好交待。”她不响,心里也没有想这件事。夜里躺在床上,甚至没有志得意满的心情,只是觉得有了信心,相信和美国一起,总可以打败日本。但除此以外,她还想着,要回上海了,还要去跟踪裴清璋吗?亦或者看今天的情势,她真的可以找个机会,和裴清璋说清楚了呢?
可是,又怎么说呢?
辗转反侧间,圆圆的月亮挂在树梢上了。
作者有话说:
{53}现称冰淇淋
{54}文中美方人员说英语,但为理解方便,均写为汉语。
{55}梅乐斯(milton edward miles),美国海军中将,中华民国海军少将,亚利桑那州杰罗姆人,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领导美国海军在中国的情报工作,并在后来的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担任领导职务。
{56}《车笠交》,载《古越谣歌》。是戴笠的名字之来历的一种揣测。
第二十三章
民国三十一年的秋天来得有些早。裴清璋一边这么觉得,一边也担心是自己的心的秋天来了。天数不会有错,天数是一切的基本,错的只能是人,人是不能对抗时代的轰轰车轮的。一去数月,她固然还走在熟悉的道路上,别说道路两旁的店铺与人早已和前几年不同、前几年又和十余年前不一样了,就说和汤玉玮一道在这条马路上逛来逛去的事,都已像前世一般。
都说人不会记得前世,只有前世的债与恩会像账一样记到今生来算,可她怎么还记得?冬去春来她也没有和汤玉玮相处多久,为何记得这样清楚?不想记得的事,珍贵却不得不放弃的事,何以和眼下重要且不得不面对的事享有一样的地位?
她知道那答案,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这么久没有消息,是自己弄丢了她。上海不大却也不小,弄丢一个人原来这样容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人与际遇也一样,甚至更加不坚牢、不能指望,自己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能抓住的也只有那些天然没有温度、更不会产生情感的东西。
她走到弄堂口,一路过来都没看见人,这时再左右看看,确定也没有,才放心的走进去,边走边把自己的提包抓紧。进去左手第三个门,黑漆漆的,她敲两下,听见哗啦哗啦下楼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