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伙长得倒是不错,她想,手里捧着地道的白兰地杯,用手掌暖着酒,往这伙人面前来。唐惠民给她的任务是务必让大家都尽兴而归,她明白这意思,得灌。但她没打算灌那文雅的专员,毕竟不好。谁知道那几个宪兵队的军官带头开始狂喝滥饮,兴致所至拉着专员一道喝,负责保护他的特高课也不能免,只能尽量少喝保持清醒:霎时间,整个包间里充斥着低俗的日语叫喊。
见状,她回去坐下了,摇晃着手里的酒杯看着众人。
她要怎么办呢,她……当然可以不着急,不过看那专员脸红的样子,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不胜酒力,也就不胜算计,她可以尝试送人家回去——这些日本人应该不至于拒绝一个女孩子送男专员回去。
不过能不能还两说,看吧。她轻轻喝一口酒,真是好酒。在这里喝真有点儿浪费。
说起来今天来的时候,为什么会在外面撞见裴清璋?找租界公董局的要人拿东西,在不在也不知道,这不是太好的借口,虽然能随机应变,但她不太相信。至于为什么不太相信,她也说不上来。裴清璋是个很克制的人,即便和这人交集不多她还是能够看出来,对方每次遇见自己脸上都会有点嫌恶,还很努力掩藏这种嫌恶。今天却没有,这很奇怪。
可是这个奇怪……也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
每次想到裴清璋她就羡慕裴清璋的才能,过目不忘的记忆力,通晓中西的语言能力,要是她有这本事……
一群日本军官醉醺醺地将那专员围住,一阵嘈杂喧哗,接着人群里突然一声大叫,把她吓了一跳。众人看去,果然是那专员不胜酒力,满脸通红的就要回去。
那特高课上来就扶,她趁机上去毛遂自荐,说她也跟上去送到门口吧,免得和酒店有沟通障碍,“让专员不舒服了”。牛高马大的特高课看了她一眼,很勉强地同意了,让她跟着,然后自己和另一个手下扶着专员,让剩下的人把专员团团围住,这就要走。
她看这样子,心道今天只有混脸熟的机会了。刚走出包间,那高个子特高课喊她,让她到前面去带路。她想从人群边缘过,奈何人太多,只好从中间穿。刚走出一群特高课的丛林,迎面走来一个女人,摇摇晃晃显然是喝醉了酒,还低着头,但脚步很快,一股脑地往前冲,像是对准了一样朝人群走来。
她认出了对方的衣服,在心里想出个所以然来之前走上去扶住对方,两人一道倒退了好几步,几乎靠到特高课的身体上。
这样的举动当然显得可疑,特高课们叫喊起来,而她还是听见了裴清璋在她耳边轻轻说的那两个字,
“帮我。”
作者有话说:
{61}“哀兵必胜,猪吃饱了等人家过年,是等不来独立平等的。”
第二十七章
“帮我。”
这话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埋在她颈窝里说的。换别人,她早该觉得太痒了,可现时现刻,电光火石众目睽睽,她只来得及看了一裴清璋一眼,用余光,对上裴清璋的余光。
裴清璋呼出的酒气扑她一脸,但眼神很清醒,甚至很镇定,简直锐利发热可以当切黄油的刀使。
她没点头,知道自己不能点头。只是双膝用力,双手抓紧,一下子就把裴清璋扶了起来。身后众人喊叫,几个醉醺醺的日本军官走上来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倒是唐惠民等人绝不上前,似乎眼前的事都是她的——这时候倒把她当作最好的替罪羊了。
也好,她想,天赐良机,我来做戏。
不理会身旁日军的爪子,她扶着摇摇晃晃的裴清璋,朗声问裴清璋有没有事,裴清璋摇摇头,接着就发起酒疯来,从想要从她们身边悄悄经过的收拾东西的服务生手中抢过一个也不知道是哪个臭男人用过的酒杯,就要与日本军官喝酒。军官反被她的举动吓得一愣,一时间不知所措。万小鹰见了,立刻不甚用力地拉着裴清璋,一边用上海话劝裴清璋不要闹了、喝太多了,一边用日语向军官们赔不是,说这是谁谁,在何处高就,可能应酬喝多了,请大家不要介意——
日本军官们迷迷瞪瞪,似乎就要被骗过去,偏裴清璋还故意要往前靠,脚下八仙步一迈开,差点儿把杯底残酒撒到日本军官的军服上,赶巧是这日本军官自己也晃悠,才堪堪躲过。
她想干什么?把事情闹大?
“万小姐!”
后面传来那特高课的头子的声音,中气十足,没半点儿情感色彩,“这是什么人?”
她只好从头解释一遍。“这是法租界公董局的裴小姐,曾经与我一道在速记班上过课。可能今天是来应酬的,一不小心喝多了。还请黑田先生不要见怪。”
穿越人群她想看见那人的表情,虽然今天看来此人经常是没有表情的——裴清璋还不罢休,和絮絮叨叨的日本人互骂起来,仗着对方听不懂她的常熟方言,她也听不到对方的日语,酒醉者鸡同鸭讲,正好吵架。
“这人不能让她走。”黑田突然说,低沉死板像水门汀似的嗓音在走道里听起来非常响,“我们要搜身。”说着就要对旁边急急赶来的经理提要求。
如果真的搜身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而裴清璋还在一昧把事情闹大,要不是她揽着裴清璋的腰,这个假醉鬼就要把手扇到脑子已经半散架的日本军官脸上去——“黑田君。”
大家都停下了——唯有裴清璋还在絮絮叨叨——听见是那文雅的专员的声音,人估计还挂在黑田的肩膀上,酒劲还在太阳穴上,嘴里倒是喃喃地说,不要搜身,我什么都没丢,她也根本没有靠近我,搜她干嘛?
她没听见黑田的回话,但趁机道:“黑田先生!这里人来人往,搜身也不方便,我知道您考虑的是什么,您看这样可好:我负责把她带上楼去,就在同一层,我给她搜身,有什么问题,我第一个告诉您,今天晚上我们都不走,如果有什么问题,大家在同一层,插翅难飞!您看可以吗?”
然后不等黑田回答,她转头就问经理,楼上还有没有空房间。
黑田还是没有说话,她准备喊专员的名字,但一点征求裴清璋意见的意思都没有。裴清璋想要闹,想拖住日本人,无非如此,一看这身段就不可能是打算从日本人身上偷什么东西——要是想,也未必太天真。但她不了解黑田,黑田可能不会容许他们被困在这里太久的。与其如此,还不如上去。
至少上去也符合自己的利益。
“好。”
她得了黑田的允许,不理会黑田在安排谁来监视她们,径自把怀里的裴清璋“翻”过来,一面用上海话假装哄醉鬼,一面贴在裴清璋耳边道,“裴姐姐,我们先上楼去。到房间里好说话了,再做打算。进去了,你装要吐,我们进厕所。”
裴清璋两手环着她脖子,轻轻说了一声好。
两个人踅进走廊尽头的另一间空房,房门一关,裴清璋的眼神立刻转为清醒,虽然步态依然摇晃——这下真不是装的——方向感目的性都已经很明确了,没两下就跑进了厕所,扑到马桶上。她是真想吐,但还吐不出来,一昧强迫自己干呕。
而万小鹰还在外面喊了几句,假装是把她扔在床上,她自己又跑去吐,害得万小鹰手忙脚乱等等——其实就是站在屋里抱着手喊的,别说,喊得实在很像,足有当戏剧演员的天赋。
然后万小鹰走了进来,一手把她扶起来,一手缓缓拧开水龙头,水声响起,万小鹰不再说话。
两人面对面站着,裴清璋发现万小鹰看她的眼神竟然是干净的,倒也缓缓镇定下来,开始盘算自己应该怎么说才合适。
“裴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新的问题是,她要怎么说,才能既说服万小鹰往下继续配合自己、救说不定还吊在外面孤立无援的汤玉玮,且不造成更恶劣的后果?照目前的情况看,她大可以确信,万小鹰愿意帮助自己,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价码。把话明说吗?明说也许太危险了。不明说,难道万小鹰就猜不到她们是来干什么的?而且,万小鹰刚才在里面和日本人聊得这样热络,真的不会就此把她们出卖了投靠日本人?现在眼看着唐惠民等人都没有跟上来,万小鹰大可自己做主,赢家通吃,桌上的筹码她可以全部拿走。
“我……”
或者她可以只出卖自己?反正自己已经进来了,已经被日本人看见了,往下要怎么样只能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了。但汤玉玮还没有,她可以放弃自己。
不到半个小时之前她还在想那些有的没的,在犹豫在迟疑,结果备份计划一被使用,她就不想了,就退无可退了。按照备份计划她可以走,也可以想办法拖住日本人,也许没有强制要她拖住日本人是觉得她做不到。也许她的确是做不到,可眼下是什么情况?是汤玉玮被吊在外面,风雨飘摇中站在几十层楼外的墙沿儿上,安全绳断了一根,还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可以替代的绳子,是汤玉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