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走,必须想办法。
向来没有这根筋的裴清璋奋力转动自己的脑子,头上耳机都不曾放下,听到的全是里面闹哄哄的日本军官喝醉的胡话。她也无心再记录什么,往往能多用的脑子此刻根本不能分心,拖住他们,拖住他们,自己没有理由拖,没有的理由就需要无理的手段,无理,无理取闹,闹——
她得喝酒,最好是多喝点,借酒撒泼,借酒发疯,前后都说得过去,怎么闹都有理由。这是最好的手段,这是她唯一的手段。
她立刻站起身走了出去。当然,怎么闹都可能有危险的后果。但现在也没法想后果,有后果又怎么样?有的后果代价很大,有的后果是无价的,无法赔偿无法解脱的。
推开门就是包间走廊,她四下看看,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酒,要是下去买,或者另外让服务生送,费口舌就耽误时间——恰在此时,一个推车从对面的包间备餐室里退出来,上面放着圆弧状、颇有些村野气的玻璃酒瓶,灯光下看得见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她快步走上去,一把抓起瓶子,一边拧软木塞子一边瞟了一眼商标,只看见king george的花体字便来不及细看了,仰着头,咕咚咕咚一口气,把半瓶好酒给灌了下去。
后来,任是汤玉玮请她喝什么好酒,只要是带着橡木桶味的,她一概喝不下去——就是因为这一场大醉。
喝完,酒精味顶上脑门,直冲得她想呕,打一个嗝更是熏得自己都受不了——芳香是芳香的,就是太浓烈——此刻理智尚存,她把瓶塞和酒瓶放在推车上,然后对着日本人所在的包间走了过去。每走一步,酒越往上涌——简直像已经灌满了她的胃、就要从食道里反出来——她越是觉得自己头晕,紧张加上酒精放松了大脑,她越发有些想不出自己应该怎么闹,干脆对自己说,闹还能有剧本?闹就对了。
看见人渐渐地出来了,她的理智告诉自己,保持冷静,一会儿再醉,一定要保持冷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有几个人实在是牛高马大,把她活活拧成两半也不是什么问题。也许他们还携带了武器。毕竟是重要的事关键的人,肯定会不惜代价的保护,自己还不会说日语——真是不自量力。
为今之计,只能依靠自己的勇气与冷静。至于理智,也许很快就依靠不上了。
人群基本上全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觉得晕眩,看不清人群里面的情况,更来不及用自己最敏锐可靠的听觉去分辨谁是谁,只是加快脚步,像一个彻底的纯粹的醉汉,往前一步一跌地奔去,打算撞进人群里去,撞进去看撞到谁再说——
她以为自己会摔倒,或者会被打——被打了就忍痛站起来闹吧——没想到被一个人扶住,抬头一看,是万小鹰。
一瞬间她脑子里飞出许多念头,简直斑衣彩蝶乱花飞红,可是她开始醉了,什么想法都抓不住,只来得及对万小鹰说一句,“帮我。”
哪怕不知道万小鹰会不会帮她,正常情况下也不会找万小鹰寻求帮助。
后来万小鹰和那些日本人说了什么,她不知道,只是老老实实用自己唯一会的借酒撒疯和一样醉得不轻的日本军官吵架,人家说叽里哇啦的日语,她说老家话,不知道为什么,难道因为万小鹰和她说的是上海话?她觉得自己的表演实在到位,抢杯子抢得信手拈来,泼酒泼得恰到好处,常熟话说得比任何时候都流利,要知道平日里她说常熟话的水平还赶不上说法语的水平!自己越来越醉了,她感觉得出来,舌头打结堪比百叶结,理智消融如日下冰雪,自己乱骂又担心把不太合适的话说出来,组织语言第一次如此艰难,还不断地觉得恶心,也许真的要吐了,可她的教养不允许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呕吐——所以万小鹰告诉她上楼去的时候,她如蒙大赦。
现在呢,她就像刚才想吐却吐不出来一样,想说,说不出来。
万小鹰的样子看起来和刚才扶住自己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冷静,干净,像一块晶莹剔透的冰。
“我来这里,有特殊目的。你想必也……看出来了。”
从前怎么不知道喝酒会让人呼吸急促的?
“我有同伴,现在,人被困在一个地方。我必须……”
“拖住他们?”
“是……所以刚才,谢谢你……”
万小鹰笑了笑,摆摆手,“这一点的目的倒是达到了,然后呢?咱们——”
“我要……”她说,万小鹰愣愣地看着她,“我要……想办法,确定她安全,安全离开,我再走……”
万小鹰看了看她,抬了抬眉毛,“那也可以。你也不能走,醉成这个样子,这一晚上可够好受了。”
“小鹰……”她伸出手去,心说自己的姿势活像一个弥留之际的人,“请你帮助我。我一个人,办不到。”
“办不到?你的同伴,被困在哪儿了?”
“外面。”
万小鹰瞪大了眼睛,而她继续说:“对,外面。这一层,窗子外面。”
万小鹰看向窗外,外面正掠过一阵风,把窗子刮响了。那响声像是砸在她心上,让她心头一震。
“小鹰……请你帮我,你要什么酬谢,我都会给你的。求求你。”
这倒不是套话,她想,她甚至可以给万小鹰列一张比空头支票还要宽泛无底线的字据,让万小鹰可以向她支取一切,只要可以让汤玉玮安安全全的回来。
对,汤玉玮,就是汤玉玮。
为了这个人。这个人值得。再没有比这个人更值得的。
汤玉玮站在外面,风吹过,就用手紧紧地抓住栏杆,把身体紧紧地贴在墙上。也不知道这样能呆得几时,她想,风这样大,老是这样站着也不行,万一走廊上的特高课进来巡逻,往窗外伸个脑袋看两眼,再来一阵风——
倒还不如指望自己是一片叶子,随风吹到哪里去都可以,怎么样都不会受伤。她正想松手缓解一下手臂肌肉的紧绷,忽然风过,她又只好抓紧。幸好风吹的时间不太久,她深呼吸一口气,自嘲从加入军统的那一天开始,自己设想过种种危险,唯独没想过会被一个人吊在外面,随时面临掉下去摔死的危险。
被关了快十分钟了——她没法看表,单凭感觉,可能不准——她已经把能想的办法想了个尽:一开始,如果有另外一条绳子来最好,因为那时候她还可以爬上去,现在是不能了,下雨下了半天,墙壁已经非常湿滑,她就是脚穿攀雪山的钉靴,恐怕也蹬不住这光滑的水泥墙,何况要是在物资奇缺的这年月能找来那么好的绳子,她也不至于此;回到房间藏起来的计划也许是可行的,前提是她要有一间可以去的房间,并且一次性走过去,因为墙沿儿狭窄,她要走过去只能靠自己不断重复一手抓住栏杆一手扣上安全扣的循环,这样挪动费时费力,还得提心吊胆地担心会不会被屋里突然出现的什么人给发现——必须得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正在思考间,风中一根绳子颤颤巍巍地从上面吊下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个用绳子和纸杯做的手工听筒。她腾出一只手把听筒套在耳朵上,拉了一下,随即听见一句话:3029,走。
说罢绳子就掉下去,风一吹,不等她摘就被刮走了。
3029,在走廊的另一头。她要过去,就必须跨越至少25个窗台。据一开始的情报,整层楼都被特高课清空了。但是刚才那种情况会发生,这情报靠谱不靠谱已经不好说了,特高课有没有犯疑心病把每一间房子都安排人占据着也说不好——不过竟然敢这样安排自己……
她深深吸一口气,绷了绷两手的肌肉,向左转头看着自己要去的方向和下一个勉强可以踏足的窗台。
至少胶卷还在我身上。我必须回去。我必须成功。
她伸出右手,左手放在小腹,准备摘安全扣。
汤玉玮在香港走过满是尖刺的梅花桩,也穿过狭窄且可能充满了难以发现的敌人的九龙寨,到处都是明刀明枪,都不如这一次危险。她大概每二十秒走一个窗台,首先要摸索确定一个安全的位置,其次要又快又准地转身,半路遇到风都是危险,全身肌肉都紧绷,最后还要注意提防被里面的人发现——这一点最难,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要她把手指伸过铁栅栏的缝隙去摸玻璃都艰难,人还在那玻璃之后的窗帘之后。
她每次移动都会在脑海里不自主地幻想一转身过去就与里面的特高课面对面的场景。也不是每一扇窗子都能翻进去——要么铁栏杆不可移动要么没有铁栏杆——她还在想办法的时候对方就可以开枪了。
凭自己数,她猜自己已经走到了3027,一个转身正好面对着窗子,窗帘本来严严实实地拉着,天晓得为什么竟然昭昭有了被拉开的架势,里面的人影都依稀可见了,她连忙在未站稳之时脚踝一转,如芭蕾一般转向下一个窗台——这个窗台好啊,没有铁栏杆,没有任何可以抓的东西,她转过去的时候才发现,浑身血液都凝结了,只能凭借本能把自己甩进去,整个人完全靠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