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小鹰可以理解小护士的选择,从一开始她看上这个小护士、甚至看上这家医院就是因为他们缺钱。但你要说道德……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然后带着一张似笑非笑脸,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进去一看,护士正抱着手臂背对着门,仿佛朱小姐是苦力而她是监工。她上前把双手轻轻放在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护士肩上,“樊护士。”
她承认她说这三个字的语气就像是窑子里坏透了的“妈妈”喊自己花了不少钱买来却十分不听话的“女儿”,她不太喜欢,好在效果不错——她能感觉到樊护士的整个背部立刻紧张了起来。
“好久不见。”她说。姓樊的立刻想转过身来,肩膀却被她摁住,不能动弹,只能颤颤地说,“万小姐,好久不见,今天怎么——”
“我来送我朋友嘛,她挨了打,不太方便。”
“是,是——”
“各方面都不太方便。”说着捏一下樊护士的肩膀,“是吧?你也看见了。”
“是,我、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好处你也收到了。”
“万小姐我——”
“嗯?你啊,总是这样不听话。”她说,一边继续给樊护士“揉肩”,“总是这样,背着我,收别人的钱,做许多事。”
“我没——”
“哦哟,你当着我,刚才也差点要要了。”
“万小姐我——”
“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双手从斜方肌向颈部移动,樊护士开始轻轻的颤抖,“就是希望,你们听话。”
“我会的、我会的!万小姐——”
“你会的?”
“我会的!!”
她知道自己手指冰凉,还有红亮的指甲,说不定感觉很尖。
“你会的啊,好。”手松开,拍了拍肩。“去吧。”
樊护士去后,她和朱小姐四目相对,倒都笑了。
步出医院时,难得出了太阳,她站在医院大门的檐廊下,阳光的温暖从脚尖一直蔓延到上腹部,在大概是横膈膜的地方停下来。
横膈膜。
她一边享受,一边笑自己,人在医院,所以形容自己用的都是解剖学的用语。
把人一砍两半的话,应该换一个地方,下移一点,从腰椎,咔擦!
像她这样的人,等到胜利之后,是不是也应该被一砍两半?是这年代没有这样的刑罚了,人们只会叫她脑袋开花,不会叫她片片落地被旁观者买去下酒。虽然真是一件一件论起来的话她罪不至此,可现在谁在乎?谁也不会去详细地论,只“论功行赏”,论罪就不用那么复杂,都是有罪,直接砍了就行。
她不是十恶不赦之徒,遂一早给自己安排好了出路——出路,往另一个黑暗去的出路,而不是向着光明去——这是正常,很多人都这么干,但似乎她的身边人都很关心她的下落,好像比他们自己上哪条贼船更要紧似的。
又或者是打听她有没有什么门路?她毕竟是个看上去门路很广的人。
这一堆人当中唯一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也许就是丁雅立了。
丁雅立。
那天在丁雅立的客厅里,她们聊天——最近难得平静无波澜、她也镇定平和地聊天——她有意探听丁雅立是否有了确定的下落,拐弯抹角地说了许多别人的盘算。现在回忆也觉得自己多事,其实丁雅立可以直接回答自己的。那么所以为什么不自觉地拐弯呢?
也许是自己不太想知道答案吧。
“我?我也不知道。干不干净的,我说了也不算。盛东声到底干净不干净,我也不知道,所以你问我考虑这些没有,我也没法考虑。不过对于那些考虑了的人,我是觉得,投靠□□、戴笠、陈果夫朱家骅,也不见得就安全。”
这话她听了觉得有趣,“为什么啊?”
丁雅立笑了笑,“你一个干这行的——”还强调了“这行”二字,“还能不知道?我都不用知道那么多清晰的内情,像你们一样,我都看得出来,蒋委员长的政府未必可靠,有些事情竟然干得出来,简直是不可思议!这样的政府你要说没有问题,我可不信。既然干得出来那样的事,以后还不知道会干出来什么事!”
她笑了笑,“可你竟然这样觉得,等于觉得两边都不可靠,两边不靠,风中野草,那还不赶紧找别的依靠?”
丁雅立摇头笑了笑,“我要是找,那是自寻出路,可我哪里来的门路?我就是想去投靠,人家看我,也无非是一个汉奸的老婆。人人都要奇货可居才行,我哪有这些好东西。你呢?你怎么打算?”
她被这么一问,虽然说出了准备好的托词——什么早已有了安排、绝对没有问题、只是现在还不方便说云云——但嘴上撒着谎,心里倒是为了丁雅立的关心而高兴,甚至话越说丁雅立越看她她越觉得心里暖。她要留在上海,留在上海她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干,她可以营救人,隐藏人,帮助这些人去破坏金融、煽动另外一些人,别人都说她在上海这么久根系很深,移动是一种浪费。
她自己呢?
曾经也向往过去那个光明的地方,曾经。但那只是短暂的一瞬。她的火燃烧起来的时间点远比那久远,等到不少人被召唤而去、下车时几乎亲吻土地时,她早已不是那样了,她在这一行干得有了年头,心已经渐渐老了,她已经不再有那样冲动的理想主义了,她已经在黑暗中沉沦过,仰望光明时比谁都真诚,也比谁都理性。
她不是不想去,只是接受了那一整套说辞,愿意留下来。留下来她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做,会有很大的作用,或者哪怕,只是挽救一个同伴的生命,她也情愿留下来。
情愿留下来,等到最后,成为最后一个。
此时此刻,她也明白,这种情愿之中,也有丁雅立的因素。
因为丁雅立。她愿意留下来。因为丁雅立的存在,留下来的生活不会再那么阴郁,就像过去这几年一样。本来应该是黑色的岁月,要靠着心中的火焰强行支撑下去的,结果因为有了丁雅立,色调淡了,亮了,美丽了。
“你倒是安排得好,安排得快。”丁雅立笑着坐在她左手边,就像往常一样。
她也像往常一样,想问一句,要不要帮忙,可也像往常一样,没说出口。
就在这种看似平静如水、甚至有些僵死的生活中,汤玉玮一边有些志得意满一边又对这里那里不满,裴清璋虽然觉得现在的生活还算快乐但总不能免于担忧,而万小鹰的心中是轻微的沮丧与被压抑的快乐混合、还想要进一步参与斗争往军统打入得更深:在这种种动弹不得中,出现了一样东西,与一件天大的麻烦。
第三十六章
11月3日,华界,苏州河附近。
汤玉玮坐在茶楼的二楼,倚着围栏,看着外面。外面是个y字形的街口,一条大路从她身后迤逦伸展至此,在对面那破旧旅社楼下的包子铺前分成一大一小两条街,迤逦远去。
熙熙攘攘的人,她心道,在包子铺的袅袅蒸汽中来到这三岔口。
三岔口,是不是得唱上一段?不,词是次要的,都说精彩的是打斗。
顺手拿起肮脏粗糙的茶杯,视线从手腕底下过,看见熟悉的人影——说熟悉,是因为了解对方,无论是了解那身量,还是了解那肌肉底下的爆发力。对方如约定般打扮成个普通的贫穷的苦劳力,戴着破毡帽,手里拎个包袱,从包袱的大小看里面没什么东西,苦劳力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值钱的东西也不会放在褡裢里。
很好。
其实她不需要来的,这家伙把东西送到就行,她不用这样事必躬亲。但这就是她,因为不放心,因为知道事情的重要性,担心出事,所以来。
胆子是大的,心也要细,还要能踏实,这样才不会出事。
这就是她和别人的不同,这就是我之所以得到盟军赏识而你们不能的原因。正事不做,净知道内斗——她也知道最近想这些想得太多了,可是最近真的非常非常厌恶自己的同僚——到底谁是被侵略的、有亡国灭种之虞的?
苦劳力走向了包子铺,买了一个包子,当街吃起来,吃得太猛,被烫到了。
嗯,看到的人就该过来了。
应该没问题。
左手肘放在外面的栏杆上,她撑着下巴,漫无边际地继续做思想上的休闲。
美国人那边有她的熟人,甚至是朋友。这位朋友因为知道她的来历所以问过她,战后是否考虑去美国,认为她在美国会有更好的发展。更好的发展?当时她笑了,战后双方合作的军事情报恐怕不会再有了——她知道在欧美主流都希望这是终结战争的战争,虽然未必如愿,而不见得真的和平的和平年代的军事情报乃至一般情报工作也许比现在更危险,她也不愿意干——我去美国又能发展什么?
那位美国朋友笑道,“你们中国人管这个叫什么?顾什么来着。不要装作你不知道,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大可以回去做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