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一次发报,心里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搪塞的说辞,被捕的说辞,坚称不招的说辞,招了的说辞,反复计算在严刑拷打之下能坚持的时间就像计算在物价飞涨的年月自己的收入能坚持的时间一般——她相信自己可以坚持三天,一定可以,面对那些酷刑,她应该可以坚持三天,甚至四天,她可以装可怜,她可以装前倨后恭,她可以吐露假消息,她不怕……
她知道汤玉玮的担心,怕她受苦,其实她何尝不怕汤玉玮受苦?在她看来汤玉玮已经在受苦受罪了。有时候她编复杂的加密系统编的头疼,就休息一下,休息着休息着便会想起汤玉玮。想着汤玉玮的样子,想着汤玉玮此刻在干什么,是像自己一样为了挣钱四处奔波吗?——不,自己没有四处奔波,自己只是坐在家里书桌前抱着字典,而汤玉玮是真的四处奔波,不管刮风下雨去采访——还是为了甄别情报四处隐藏或抛头露面、面对着非常的危险?其实无论是哪一个方面汤玉玮都已经做得很好了,尽力了,忠诚可昭日月,手脚干净赛海瑞,却还受着许多人的嫉妒——明知道被人说成这样怀疑成那样却依然想要做好!
她想到这里总会觉得又心疼,又喜爱,尤其汤玉玮那副即便对这现实看不惯、反感、恶心也依然想要做点大事于是付出自己的全部努力的样子。那样志得意满、那样可爱,似乎对未来总是充满希望。反观自己,总是难掩忧虑——胜利之后自己又去哪里呢?
战争成全了她,可战争停止之后呢?天下人会幸福,同胞得拯救,但她呢?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吗?回到和平年代,她还能过得好吗?她会像其他人一样找回自己因为战争而失去的东西,还是因为战争结束失去一些因为战争的特殊情况才获得的东西?还是她将从头开始,将一切做一个结算,转入下一期的账本?她不知道。
每次这样想,她的想象中就会出现一条长街——就像想密码的时候总是想起药铺的柜子——笔直地直到天边,她先要在银行当铺换些钱,然后去布料店采购这样,去杂货店买那样,在药店买药,在相馆门口流连却看不清橱窗里的照片,还会遇上说话含糊的算命先生和衣着肮脏的乞丐、甚至狂奔的马车,还有许多许多,直到道路的尽头,她会看见汤玉玮。每次都能看见汤玉玮。汤玉玮总是笑着站在那里等她。
看到汤玉玮她也会笑,因为想到有汤玉玮一起,千难万险都可以跨过去的。一定可以。
秋天,万小鹰去为他扫墓——说是扫墓,也只是买一束昂贵的简单的花放在他们见面的地方——得躲着众人,就像去救她,也得躲着众人。
躲着躲着,干脆没人会看见了。没人会看见就没人会怀疑她与他的关系,也就不会怀疑他是谁——互相帮助的战友,面上的身份却是不适合并肩而立的,真是可悲。她放完了花,自己站得远远的,在街角的一处屋檐下望着那片地方,正巧下起小雨,她也的确没带伞——“天公作美”。
那花束也不会打湿。
7月24日那天他去世,之前她已经被医生告知大概就是那几天,撑不了多久了。但是她不能去,就算有空也不能去,已经有些知道他是谁的人在那里守着,她不能去了。她只能等到遗体都送走了,才悄悄地去处理离院事宜。酸楚高高涌起,从心荡漾到肚肠,从肚肠又翻涌上喉头。她难以忍受又不得不忍受,一连这样憋屈了好几天,脸色都不像往日那样轻松了,幸好也没人看穿——直到那天被丁雅立看出来。
在丁雅立家,是她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看着茶几上的果篮发呆,心里想着的是送走他的妻子时两人的泪别、想着当年生活书店的样子,而丁雅立坐在她身边,忽然伸过手来,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怎么了?遇见什么事,这样不开心?”
她以为自己哭了,立刻抹了一下眼睛,结果发现并没有眼泪,自觉有些尴尬,“没什么。”
“你以前从来不这样。”丁雅立转过身接过女佣送来的铁观音,顺手拿起托盘里的夹子取一块冰,哐啷一声放在小茶杯里,“以前你,要么看上去从来不会难过,永远都是笑着的;要么难过的时候——偶尔那么一两次,你直接就哭了。”
“那我今天——”
“你今天,”丁雅立不等她说完,“倒比哭了还难看。所以一定是很难过很难过的事。是怎么了,我能帮忙吗?”
她低下头,“原来我脸色这么难看吗?”
听见丁雅立笑了笑,“喝茶吧,先喝茶。这时候正香。”
手伸过来,她看着丁雅立的手,手骨修长,连虎口都有一个优雅的弧度,悬在半空,像是永恒。
孤身一人在这大上海战斗已经很久了。为了安全,不能向任何人表露自己的真实心情,除了镜中的自己。如果说人生来就是孤独的,生时独自来,死后也是独自上黄泉路,她觉得自己能接受,只是偶尔在路上觉得雨点太大,打湿了衣衫,打疼了脸颊。
而眼前这双手的主人,不问,不说,却一直支持自己,不知道雨从何来,却一直为自己撑着伞。
“我的一位,一位——恩师,去世了。”她说,还不自觉地吸一下鼻子,“七月的时候不在的,人在北平,现在才有信来。知道得太晚了。如果早一点,也许我可以去看看他。上一次见他,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这是白色的谎言,只有谎言能给她一个理由一个借口一个通行证,在丁雅立这里,向自己和自己的生活短暂的示弱。
这里安全,所以她可以。
丁雅立当然说了很多安慰的话——问了几句谎言里“恩师”的情况,见她并不直说,也就没有追问,反而说起自己的故事,用以安慰。她默默听着,没哭过却觉得眼睛有一点酸,只是丁雅立在眼前的形象不曾模糊——反而很清晰,随着黄昏将至光线暗了,夕阳余辉洒落在丁雅立背后,这个今年就要满四十岁的妇人周身仿佛浮起光辉,她看着她就像看着女神。
然而,因为她所给的毕竟是谎言,丁雅立给她的安慰也就做不了数,一个示弱的借口,换来的放松也不过是在丁雅立这里听丁雅立说话,让丁雅立向自己表达偏离靶心的关心——她在心里对自己摇了摇头。
也许这都是错的,都是偏移的。自己想要的那种安慰,丁雅立永远不能给自己。而更糟糕的是,在丁雅立之外,也许再也没有人能给得了了。
雨停了,她走出屋檐下,看看时间正好,又望了一眼那束花,好端端地放在那里。好。该走了。手里的提包很沉,证明她还要去救人。
这一年从春到秋她救了不少人。其中有一些,她在后来的生命中再也没见过,也不再记得对方,不但不记得长相,甚至忘记了事由。但这天她去救的这位朱小姐她记得。不止因为后来她们一起到了那边去,也不止因为匆匆一别这位朱小姐就丧命敌人的枪口下,也许多少也因为这天晚上她们说的话,还有这位朱小姐与她道别之日给她带的一本历经磨难才保留下来的《生活》周刊,“恩师”的留下的纪念。
沪西宪兵的牢房附近的暗巷,她把帽子戴上,见人来,从提包里掏出雨衣,给来者穿上,然后再掏出一个白色的布包,递到那来者手中,拍了拍,就让对方离去。自己则扶着来者穿过暗巷上了车,一路就往医院去。
到了医院,取下雨衣,这才看见身上的伤。有的不用说也知道是新打的,估计是出来的时候也没放过。她见状已经没了愤怒,只一心考虑打点医院把人治好。所以,等到弄了一圈回到病房,她手里拎着一堆生活用品,还对护士嘱咐再三,这位朱小姐忽然道:“辛苦你。你好像……已经很熟悉了。”
她愣了愣,“我最近……一直在医院跑,想多做点什么,总是做不了,只能干这些。”苦笑叹气,“只干这些,却也挽救不了人的生命。唉。”
“你干的事,我们都知道。”朱小姐忽然伸出手来轻轻抓着她的手腕,“很多事情都是多亏了你。你不要这样想。我们——”
她抬起头看着她,用眼里的笑意作为答案。
“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利于建立一个新世界。”
有人走过,两人立刻分开,朱小姐自己在病房里安顿,而她往外走,去找医生。这家医院的医护,她打点了不下五位,踅进办公室,果然看见两位医生之一在里面——她立刻关上了门。
等到出来,医生努力克制自己脸上不如哭的笑容,与她走向相反的方向,假装去检查病人,她则回病房去。快到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护士和朱小姐争执的声音。护士在盘问,朱小姐在小心应付,她放慢了脚步,想听一听护士的话,看看她到底是什么目的。
“哦,像你们这样的,我可见多了……”那小护士的语调,是整个上海滩最令人熟悉的一种,无论这话说的是什么,这个语气都只有一个意思,给她钱,不然不管你什么来历,都别想得到你该得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