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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假面 > 第103章
  我是女人,看这些女人,难道不应该被你们好奇,而不是怒目吗?
  也不知道是哪个门哪个派的。就像当年——更久远的当年——师傅对自己说的,习武之人也好,舞刀弄枪的江湖中人也罢,你看这些堂口的人,哪一个是好东西?安良堂,协胜堂,打来打去,开赌档,开妓院,放花账,开的那些洗衣店天天不停地洗也洗不干净他们的罪!
  “你拜在这里,我举荐你回去做大事,这都是一时,我希望你,好人家的,不要来趟浑水。”
  她当初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有这一重身份比没有强。后来觉得也的确如师傅所说。现在呢?
  那天,陶静纯的病情反复,一时说好,一时又不太好,她只好安慰对来港就医抱有相当大的期待的裴清璋,说只要没有退步就好。等到裴清璋在病房里和醒来的陶静纯说话时,她和医生在病房外低声讨论种种利害。医生受人之托,但也个爽利性子,对她讲,你们若是准备长住,记得要去拜码头。香港现在也乱。
  她当然明白这个意思,就问医生,最近的三合会堂口在哪里。
  医生告诉了她,她说好,那天晚上就与裴清璋说好,自己先走,让裴清璋稍后自己回去,晚上家里见,“记得给我买点鸡粥。”
  裴清璋当夜带着鸡粥在家里等汤玉玮,有种度日如年感,既谈不上放心,也谈不上不放心。她同意且支持汤玉玮去,只是多少觉得这里面又不安全的因素在——万一被监视她们的人发现了怎么办?万一堂口里的人就是监视她们的人呢?汤玉玮倒是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因为看着就不是一回事。她说谁知道的,万一演的好呢?——可你要让她一直这样被人监视,行动为人掣肘,她也不愿意。
  人家毕竟是拿着刀架着她们脖子的,随时可以下手。如果多少可以摆脱一些,挣扎出一些空来,也是好的。
  到了香港自己的那些本事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还是只能靠汤玉玮。
  甚至不能和她一起去,唉。
  她凝视着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是那样无情。
  听见脚步声——她的注意力立即偏移,向门靠过去——脚步声清晰沉稳,节奏不快不慢,听得出来走路的人不着急,不像房东那样沉缓,是汤玉玮。
  她立刻走去开门,打开门汤玉玮正笑着,手里还捏着钥匙,“还是你快。”
  她笑了,“快来吃,让我看看凉了没有——”罔顾自己刚热过。
  “不妨事。照吃。”
  “还好,还好,我这就给你拿碗筷。”
  从厨房出来,看见汤玉玮像一只听话的小狗一样坐在那里,这哪是去找堂口拜码头的人?
  她给她盛出一碗,“来。”
  等到汤玉玮吃了好几口,她都舍不得问,她眼里的汤玉玮这段时间太累了,太累了,她多希望两个人一道躺着安安静静睡一个懒觉,可总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放心——
  “今天挺顺利的。”汤玉玮放下碗,她就主动给她添。
  “哦?怎么个顺利法?”
  “找好找,进也好进,正好管事的也在。那家伙,一开始看见我是个女的,还很不想搭理我呢。”
  “然后呢?”她笑笑。
  “然后就只能和他对切口啊,对完了,他发现我辈份比他还高点,竟然就要拜我——也是个老实人。”
  “那你怎么说的?”
  “我?我说——”
  那天晚上是个美好的晚上,即便她们当时只是坐在那里一起喝粥。汤玉玮说,自己拒绝了对方的帮助,毕竟一旦有了就容易引起怀疑,只是要求对方和她及时交换本地信息,有事与她通风报信、掩护她便是。对方答应了。
  那天晚上是个美好的晚上,也不止是因为这一点或这一天,更因为后来的一天,两人一道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汤玉玮才对她说,当天她遇见监视她们的人和她说话了。
  “说什么了?”听到这话时她还躺着,但困倦霎时不见了。
  汤玉玮说,她们去找三合会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了,说假如有这样的诉求,应该告诉他们,“我就笑着说,你们迟早是要走的,我还要在这里活下去。再说,焉知不是多一群人帮你干事?他们帮了你,又不如你,不会发现你,你有需要却分身乏术的时候,就可以去找他们,凭借你们的关系、权势、还有钱,还怕他们不听你的?”
  她身子没动,只有内心轻轻摇晃。她几乎能想象汤玉玮说这话时几近倨傲的情态。
  后来那些跟踪的人,据汤玉玮说,并没有减少,但渐渐怠惰了些。甚至有的时候不会再两个人都跟着,在医院门口守着等等。她其实也觉得医院不用守着,守着还扎眼,她都看见了,让医生护士盯着她不好吗?直到后来一天她反应过来了,那些人也不只是监视她,更在于随时处理她,只要有任何不对,收到任何指示,就立刻下手灭口。
  汤玉玮估计一早看穿了这一点,只是不说罢了。而她反应过来时,这些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是夜回去问汤玉玮,汤玉玮笑笑,夹起一块白斩鸡,蘸蘸,“说不定真的走了。”
  “真的?”也不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最近堂口里来问我些事情,总是他们的那些事,想拉我一道去,我推辞了。你想,他们能来找我,没有人阻止,上面又没有人指挥他们,他们还敢生这个心,估计真是撤了一部分。”
  那时候,已经是盛夏之末尾,天气之热,让夜里的清凉晚风显得珍贵。
  她当然也知道恐怕这只是拼图的一部分,完全恢复自由,不知要到何时。虽然现在自己的性命也不完全在自己手上,不测风云总是来自天上,谁能下一次要她们性命的事是什么?她再也不考虑这些事情了,有限的注意力和精力,只拿去做两件事,两件从上海一直做到这里的事,照顾母亲,找工作。
  一开始到香港的时候,两人都没有时间去工作,市面也不好,急于去找工作也容易被视为不安分——明明去找堂口拜码头就已经够不安分了——两人就一直吃着从上海带来的老本。现过了三个多月,汤玉玮渐渐有空了,就想重操旧业,保护一下老本和那一直用来治病的十万美金。但穿街过巷地当摄影师并不合适,就算可以通过匿名邮件把照片寄给以前的联系人,总要提供一个账户收款,而那就是可以找到她们的线索。
  不行,如果那样等于同时把两把刀子往自己吸引。由此,汤玉玮只好转而去报社应聘,每天骑着单车,在购买日用的间隙,四处面试。
  为了照顾好母亲和她,同时兼顾面试,她看着汤玉玮把日程做得无比精细恰当,多一分钟的闲空都没有。
  她很心疼,可她也知道自己完全帮不上忙。她能做的事和汤玉玮当自由摄影师是一样的危险,联系故旧才能获得翻译的资源,从头开始根本不会有任何人愿意找她。
  何况她也没有时间去做,她光是照顾母亲就已经够累的了。白天她来,晚上常熟阿姐来,母亲虽然不是不能自理,却也需要有人一直看着,以防任何可能出现的万一。
  她的感性一点都不愿意去想那些随时潜伏着的万一,理性却不断地劝自己,要接受啊,要接受,不然万一真的来的时候你就不能接受了,你就不镇定了,你就……
  为了分散注意力,她开始关注大陆的战况,有时还拉着汤玉玮一道讨论,虽然知道肯定回不去了。只是读着读着,字里行间刀光剑影尸山血海中,她总是想到自己身边迫近的死亡,想到医生说母亲虽然有所好转,但是要彻底治愈,恐怕很难,只能降低痛苦,延长寿命。
  没有别的办法了?她问医生。医生很为难的样子道,也许有,只是我们还不能。
  她不敢问延长寿命是延长多久,因为母亲的样子看着总是长不了。无论哪个答案,她都觉得自己承受不起。毕竟母亲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如果她的爱与思念是脐带,那脐带就连接着两头,一头是母亲,一头是汤玉玮,两个人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当母亲很清醒的时候,会像往日那样问她,你怎么老在这里,不用工作嘛?但是脸上只有疲态,不见了当初的刻薄,她会因此不忍,遂笑着说,不,我陪陪妈妈。
  都什么时候了,不要吵架了。
  母亲会看着她,一直看着,直到说出一句来了香港之后一直说的话,“都是我拖累了你。”
  “妈妈……”
  她总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
  有时候母亲心情比较抑郁,这话还有后文。母亲会说,是自己连累她不能嫁出去,直到现在还孤身一人。她心情不错的时候,会不搭理这话立刻说点别的,有时候要尽力忍住自己的厌烦——这她很熟练,不需要格外努力——但终于有一天,被说得不耐烦了,也不再想挣扎了,就说,自己有汤玉玮就够了。
  自己听见自己这么说都吃惊,有些后悔,但看着母亲,母亲并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是假装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