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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假面 > 第104章
  扪心自问,她对母亲这样的反应是喜忧参半的。这不是她熟悉的母亲,却是她想得到的结果。医生说母亲的肝性脑病很严重,难道已经严重得让性格都改变了?她不知道。
  秋天的时候,她发现病房来了一位新的病人,会讲上海话,就提出拉上常熟阿姐,给母亲凑一桌麻将玩玩,病友和阿姐都积极响应。她也觉得这该是母亲一定会喜欢的事,谁知道母亲当场拒绝,而且竟然毫不领情,说自己一点都不喜欢打牌。
  看来反复无常是一点儿都没变。
  后来,台风季节,天气很凉,母亲因为潮气入侵而浑身疼痛,脾气也更恶劣,直到中秋当日,干脆对她和汤玉玮说,我不要你们陪同,都给我滚!
  两人面面相觑,心说最近什么都没做啊。
  结果常熟阿姐赶来、而她们好不容易陪母亲吃完饭要走的时候,母亲又突然像个小孩一样掉下泪来,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甚至主动提出要一旁的汤玉玮劝一劝自己的女儿,不要走。
  那天晚上两人走出医院时,天很黑了,她坐在汤玉玮的单车后座,靠着汤玉玮的背,哭了起来。
  母亲已经像个缺乏理智的小孩子了,这证明她的肝性脑病已经很严重。也许有一天母亲会彻底失智,也许会忘记自己是谁——
  不,不不。
  她哭泣,汤玉玮安慰,两人一路下山,一路说着母亲现在的脑病到哪一期,肝又怎么样了。汤玉玮总是做理性分析,好坏都说,目的是让她镇定,不要胡思乱想。
  直到快到家,路过石塘咀,夜深了这一片却依旧灯火通明,她看见那些妓女,忽然就想到父亲。
  父亲。
  消失在久远年月的父亲。
  早就和这一切无关的父亲。
  给了自己生命,改变了母亲的人生,却两手一摊不再做任何事的父亲。
  “要是……”
  “嗯?”
  “要是父亲还在,也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也许一直都有所依靠,也就一直不会长大?也许早就嫁了别人?也许不会在这里?也许会过得很轻松,又或者更累更惨——
  “我也想象不到,”汤玉玮说,“我只知道我过去有了你,现在觉得很好。”
  “嗯。”
  “何况,我实在是没有应付岳父的经验,实在想象不出来啊。”
  汤玉玮的玩笑语气让她破涕为笑,遂一边嘴上笑骂她胡乱安慰,一边伸出双手搂着汤玉玮的腰。
  山林道路的风吹过发丝,吹进心里。
  不,什么如果都不能想,不需要如果。
  因为就算真的如果,她还是会选这条道路——只有这条道路和这条道路上的坎儿,让她遇见了汤玉玮,让她抱紧不肯放开直到余生结束的汤玉玮。
  只有这个人,在自己不长不短的人生里,让自己觉得不孤单。
  岁月如梭,直到年底,汤玉玮还是没有面试上任何一家报社。不过勉强为好几家报社写些零星的稿子,勉强算是能挣得一些收入。她们不宜太过抛头露面,这下发现连钱也不方便挣,不由觉得夫人算计她们算计得太好了,可谓步步为营,让她们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她为此总是唉声叹气——不是为了自己或母亲的遭遇,叹息的是汤玉玮反复被打断的事业——汤玉玮倒是心境不错,觉得自己迟早会时来运转,“再说,我有今天,也是我自己选的。十年前,对,真是十年前。”
  那时已经是1947年。什么行宪,什么“确有把握”,什么“四者问题十分严重”,她们都不在乎了,巨大的历史车轮从她们身上碾过了多少次了,现在她们只想顾及自己。
  直到那天,汤玉玮在医院接她的时候,那样高兴。她问什么好事,她说,今天自己在某一家娱乐新闻为主的报社门口,遇见了旧日相识程步高。对方见了她非常高兴,她让他别张扬,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理由与钱相关,对方立即提出,既然这样,是否考虑到电影公司来工作?
  “好是好,”她说,“可你去了做什么呢?”
  汤玉玮笑说还不清楚,去了看看,但自己什么都能做,“反正我都懂!”
  “演员你也懂?”她笑道。
  “咱们演的戏还少了?”汤玉玮松开车把,把左手伸过来拉着她的手,“也就对你,一点儿掩饰都没有。”
  “真的没有?”她说,但不及汤玉玮回答,她就把汤玉玮拉近自己怀里,罔顾两人之间还隔着一架单车,“去吧,好好去。”
  去飞,去高高地飞。我会仰望着你的。
  作者有话说:
  {82}维克多·沙逊爵士(sir ellice victor sassoon, 3rd baronet,1881年12月20日-1961年8月13日)是英籍犹太富商沙逊家族的第四代,商人及酒店经营者,塞法迪犹太人,来自富有的巴格达犹太人沙逊家族商人和银行家族。沙逊于1929年在外滩20号建造了高10层的沙逊大厦(华懋饭店,cathay hotel,今和平饭店),1930年3月,新沙逊洋行的新总部在上海沙逊大厦开业。
  第四十九章
  她从没有靠丁雅立这样近。丁雅立身上的香水味也从来没有这么蛊惑。在痴迷得接近失去理智的边缘,她对自己说,够了,够了,现在可以短暂休息,也许下一步就是别的天地呢?她路过这花丛多少次,一次都没停下来休息,只是观望,现在总可以走进去躺一躺了吧?像史湘云——
  丁雅立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很低,她却像受了惊一样动了动。结果丁雅立在黑暗中把手伸过来,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继续靠着,不用挪开。
  她用余光瞟一眼丁雅立,丁雅立还是直视着荧幕,面带微笑。
  就是从那天起,从那天起她放松了神智和残存的防备,任由自己躺着掉进河里,向下游飘荡去。
  戴笠死了,所有人的活动都积极起来,今年尤其。3月,她先是参与支援其他人领导的罢工,把“爱用国货,抵制美货”顶在头上挂在嘴上的运动。但她并不开心,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发挥主要力量,而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所以有些难过。自己之前做出的牺牲和获得的功劳现在竟然成了不能说的枷锁,甚至从现实情况上说她这样继续见不得光是最好的,污名就像污泥,别人不要它黏在身上,她却可以,甚至应该,甚至必须,活像那有助于防晒——她是水牛吗?
  她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这一点,她需要的安慰和理解,需要有人来对她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你受的苦,也是你的功劳”,她当然也不居功自傲,也能继续牺牲,她只是需要人理解。
  但很多人都汲汲于追求胜利,没有人有时间停下来讨论这些,心火上行眼睛发红,她站在角落里。看不见的战线里看不见的人。
  她知道自己情绪不对,老是觉得自己被冷落和实际上的情况会形成负反馈负循环,但停留于知道却摆脱不了的鬼打墙,也许是因为在护城河边战斗得久了已经疲乏了。那天处理完了手上的事,把“地下坑道”都挖好了,未来一段日子里都不需要她这个工程兵了,她就到了丁雅立家去。
  走吧,去吃饭。她想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显得了无生气,不然丁雅立不会一愣之后什么都不问,放下手里的事拿起提包就和她去锦江,从那天起,什么都不问,只要她想,就和她去吃喝玩乐。
  她在沉醉中恍惚迷惑,甚至想问丁雅立,是不是你也想出来的?没有我,你会出来吗?你是因为没有玩伴才选择我的吗?还是因为看穿了我无法言说的难过所以可怜我?还是你也——
  但一个都没问,每日只是玩耍。西洋的,中国的,传统的,现代的,四者交融的,什么都见,什么都玩。新开的小绍兴鸡粥店,郎静山归来办的画展,大新公司二楼的画厅,兰心、美琪上映的新戏,市面上实际上闹哄哄的,争论这个讨论那个的,嘴仗和真动手的什么都有,她们却什么都不关心,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尾巴了,却好像要一鼓作气过出三十年代前期的那种快乐来。
  丁雅立说,啊,这么多好玩的地方,我都没来过,在上海真是枉活了二十几年。她听了有些悚然,想起丁雅立的青春时代自己还是个小孩,君生我故生,生也晚。
  晚。
  早一步会怎么样?早一步自己还是自己吗?还未明白,就已沉迷。还未获得,就要失去。余生也晚。
  越是这样想,越是在电影院里靠丁雅立的肩头。有时候出得电影院丁雅立会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就说自己累了,丁雅立也不怪罪。她说完这个借口就开始思考下一次的借口,总不能天天说自己累吧?又觉得丁雅立会包容自己。接着就觉得丁雅立的包容是基于对自己的可怜,是一种如母的长姐对小妹妹的爱,而不是别的,而不是她想要的。
  不行不对,太好太美,不能不可,遂反复触火。
  疼啊,外焰是最烫的,就像单相思是最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