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涂偲的身体轻轻一颤,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终于被某种汹涌的力量彻底充满。
终于,她疲惫地瘫软在龚沙雨身上,与此同时,一道道金色带着红的纹路在两人之间浮现,像血脉,又似光流,光强却不刺眼。
两人的身体越靠越近,最后紧密相连,没有一丝缝隙……
凃偲仿佛回到她刚成人的那个下午:
雨后的热带雨林,雾气腾腾,林间弥漫着水汽,远处的树木若隐若现,像是披着轻纱。
菟丝花妖张开嘴,等待芭蕉叶上最后一滴水。
她摸了摸隐约发胀的小腹,身体条件反射的蜷缩成一团。
水珠滴落,还是没有缓解她头晕目眩,这是她作为菟丝花从未有过的体验。
这时,有无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入:
“小黄花,帮帮我…水水水快把我淹死了…
“看我,看我,看我…我快被臭银杉压死了,救、”
“臭?你才臭,谁能臭过你百合?”
“啊啊啊啊,我的手断了,姐姐帮我做个支架吧。”
“马上又要下午了,姐姐帮我借下芭蕉妈妈的大叶子……”
吃饱喝足植物都在在疯狂乱叫,野葡萄在尖叫中长出藤蔓,老茶树在呐喊中生出嫩叶,上亿的孢子在咆哮中发育成蘑菇。
即将饿晕的涂偲:“……”
她顶着上腹和下腹部的双重暴痛,缓缓软了下去,凃偲努力集中注意力,在混沌中努力寻找抽芽的感觉,尽量让自己多长出点藤蔓来。
可惜,无济于事。
那时,她对老榕树的怀念到达顶点。
如此程度的降雨,老榕树吸取天气精华足够她这颗小草支撑一个月。
谁知道,有一天,她赖以生存的榕树奶奶莫名其妙就嘎了,而她,虽说是幻化成人,但没办法吸收别的植物养分,会死在这群狂欢的植物中。
“滴答!”
“滴答答答!!!”
“滴滴嗒嗒嗒嗒!!!”
新一□□雨像是等不及,呼啸而至,涂偲咬牙起身。
好不容易变成了人,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扶着沿途的植物,闷着头赶路。
其实,凃偲也不知道路在何方,榕树奶奶临终前告诉过她,像她这种寄生植物能成精的,定是和人类签订了永生契约。
更为遥远的记忆撕开模糊的视线,最后定格在那颗小黑点上,准确来说,是一颗小黑痣,长在人类背上的一颗小黑痣。
十年前,就是这颗痣的主人,从小黑点起草凃偲命运最浓重的一笔。
那个琥珀色的黎明,晨光穿透榕树皱褶的枝杆,将千万颗露珠淬炼成琼浆,还未开智的菟丝花攀附在古榕树虬枝盘曲的臂弯里,贪婪地吸取着千年灵树凝结的营养液。
异香钻进气孔时,藤蔓上所有绒毛都竖了起来,那带着甜的腥,是菟丝花第一次有了味觉,刹时间,天地倒悬,蛰伏的灵脉在她纤弱的脉络里轰然炸开。
到现在,她才知道,那不是晨露,是缔结契约时——宿主身体漫出的血。
猩红的血珠从黑痣处似泉眼般往外冒。
一滴,
两滴,
三滴,
……
涂偲的双眼艰难的撑开一条缝,反应片刻,才想起自己已从幽深的森林中爬出,有些记忆,也许可以让它停留在梦境中。
梦中,多了一张人脸,是个漂亮的人类女子。她似乎正在承受剧烈的痛苦,精致的五官微微扭曲,额角青筋突起,冷汗透着阳光沿着那根青色纹路蜿蜒而下……最终坠到菟丝花的花蕊上。
苦苦的味道,菟丝花伸出小藤蔓围着女孩的身体攀附而上,最后,在她的后背上找到了缘由。
榕树奶奶断裂的树枝,正直挺挺的刺在女孩的后背上,那一滴滴腥甜正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女孩的双眼涣散,看着像是要马上睡着了。小藤蔓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却毫反应,目光像是聚焦在不远的某处。
小藤蔓若有所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对面的山洞口——
居然还有个人类男人!
“我看见了……”凃偲从龚沙雨身上抬起头,两人目光交汇,无声对视着。
龚三小姐后背上那灼烧的痛楚正渐渐消散,连日积月累的疲惫也在缓缓退去,她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以前受伤的位置在慢慢愈合。
身体的每一处器官,每一寸细胞,每一段骨骼乃至每一滴血液,都重新回到婴儿之时,焕发出纯净且蓬勃的生机。
“我看见他了,”凃偲又重复了一遍,“那个站在山洞口的男人。”
龚沙雨浑身一震:“凃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姐姐当时……也是在看他吗?”凃偲轻声问。
龚沙雨只觉得方才仿佛重生到一半的血肉,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那是她无论清醒还是恍惚之时,都从不敢触碰的痛——
她原以为,这段往事,如同她背上那颗早已消失的小痣,一起彻底湮灭在岁月之中。
她原以为,当年发生在那个角落里的一切,早已被世界永久遗忘。
甚至后来,龚重山请来的心理医生坚定地告诉她,那只是应激产生的幻觉——她几乎就要相信了。
如今就被凃偲这么轻飘飘的说了出来。
“偲偲,你是怎么知道……”龚沙雨的声音像是从那山洞传出,幽暗而沙哑。
“因为,当时我陪着你呀。”凃偲说:“我在你身边陪着你。”
凃偲露出明媚的笑,“你当时一定很痛吧,我在榕树奶奶那里看到你了,就知道你很痛。”
凃偲把自己从一株菟丝花怎么变成妖的过程和龚沙雨说了一遍。
龚沙雨沉默半响,等待那股震惊劲儿缓了过去,才低声开口,“我原本有个姐姐,她是妈妈生的第一个女儿。”
“就是照片上另一个女孩?”
“是的,可惜的是,她就在你见到我的那一天……去世了……”
凃偲现在有点理解人类对同伴的感情,但不多,她只是单纯的不想让龚沙雨难过。
于是,菟丝花伸手将龚沙雨拢到怀里,轻轻的吻了下她的眉心,一股柔和的灵力顺着眉心渗入。
沙雨只觉得仿佛被一股温暖而强大的力量托起,那些悲伤的记忆仍在,却不再令人窒息,不再让她畏惧回忆。
“他们说,她是自杀,可我绝不相信她会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等我赶到现场时,有种强烈的预感:当时凶手应该就在附近,他在确定和欣赏自己的作品……”
“那个男人,”凃偲突然打断龚沙雨,“我没看清楚他的长相,但……感觉有点熟悉。”
“像……像只花公鸡,像……大表哥!”
——
花公鸡大表哥刚从病床上溜出去抽烟摇人,“我明天出院,今晚哥几个多带些美人过去庆祝下……”
电话打到一半,另外一台手机也响了起来。
“好,就这么定,挂了!”
估计电话那头人又说了句什么骚话,翁弘业笑骂道:“这帮医生护士……得了吧,我家着火了,挂了!”
翁弘业划开备注为[老房着火]的电话接听键,这是他这部手机里唯一的联系人。
“准备好,明天开盘做空龚氏股份!”
翁弘业连爆几句粗口,才恢复情绪,“终于来了,劳资快要闲出蘑菇了!”
……
这天清晨,龚重山醒来时,竟能断断续续说出些简单的句子了。
甚至主动提出想喝点粥。龚老太太一边笑着盛粥,一边逗他:“是不是知道今天孩子们都回来,心里高兴?”
龚重山的嘴角努力地向上扬了扬,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不……不是。是……一……一睁开眼,有……妈妈在,所以……”
话音未落,龚老太太再也忍不住,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是啊,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无论年纪多大、地位多高、多么富有,人在病痛面前最先想到的,终究还是母亲。
陈萍萍进来,听到他们母子的对话后,便转身带上门,也倚靠在门框上抹起了眼泪。
刚好,这一幕被迎面走来的龚晚亭和龚听澜看见。
“妈,你怎么了?”龚晚亭忙上去扶人,“还是我爸他……!?”
陈萍萍一手一个把两姊妹俩往外带了带,“嘘!你爸恢复得挺好的。”
“爸醒了吗?”正说着,龚邵东人还未到,急促声音已经抢先一步传入每个人的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