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上穷碧落下黄泉 > 第33章
  毒液嘶嘶乱溅,滴在地上冒出白烟。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打完把蜈蚣往丈余外的小蜈蚣群中一掷,吓得众小蜈蚣四散狂奔,她怒气冲冲赶两步上前,在一众本想跟着一起跃上来将她分吃、现在趴在周围想跑却又想看蜈蚣精下场的小妖的包围中,用竹节鞭指着蜈蚣精的脑袋道:“说!我家人何在!!”
  也不管对方是否知道,先问一个再说。
  不,蜈蚣精通常在一个地方修行,长这么大得有个几百年了,怎么不知!一定知道!
  待要不说——
  就直接杀掉!
  脑子里萦绕着这往日不曾出现的念头,她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两眼除了没有血红,与一个食人恶魔已经没有区别了。那蜈蚣精正在地上痛苦哀嚎、扭股糖似的挣扎,见她这样子,身体更是想要盘成一圈。唐棣哪能允许它变成防御姿态,对着它柔软的腹部咣咣就敲,“说!!你再不说,我就把你剖开来钉在树上晒太阳!晒到下午,晒成干壳!说!!”
  那蜈蚣精这才勉强松开,喘着气缓缓道:“你家人……家人……你父亲来葬时,尚有送葬的,有你,你姐姐,你母亲,你哥——没有来,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等到葬你母亲,就只有你了。”
  只有我……
  “也有‘送葬’的咧!”蜈蚣精嘎嘎地笑起来,“讨债的!可多了!都围着你!围着你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都忘了不成!哈哈哈哈哈!”
  随着蜈蚣精的尖笑,一股声波猛地扩散开来,周围小妖精若有一些修为不及的,立刻着了道,有的踉跄倒地,有的抱头哀嚎。而唐棣站在离蜈蚣精最近之处,按理应该受到最重的冲击,但她皮肉不痛,心里却因为这话和这笑,朦朦胧胧想起一些事情来。脑海中的画面里一开始布满迷雾,但因为她极度地想要拨开迷雾看看清晰的样子,那手上为此积蓄的劲儿,简直可以打得把挡道的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散!!!散!!!
  她在心里大叫,喉咙里喷出的话语仿佛带着烈火、冒着浓烟。
  霎时,迷雾散去,蜈蚣精的尖利笑声也不见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唐宅,乍看还是姹紫嫣红,丫鬟仆妇三五,穿梭忙碌不息。向正堂走,看得见父亲在那里和人说话,脚步刚越过门槛,来人便起身告辞,父亲转身往后面去。她追过去,父亲的身影与正往外走的兄长相遇,两人说着什么话,隔着一段距离她就是听不清,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是生意、是拆借、是某人和某人、是东八百两西二千两,是生药铺是书坊。父子二人议论得详细,她却听不清逻辑和关联,心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就是不要,不要做任何事,不要花任何一个铜板,什么都不要做。
  但她说不出话。
  父子二人边说边向里走,季节竟然就在这回廊上轮换,转眼初春已是盛夏,姐姐出嫁,她站在小院外,看得见姐姐出来,也看得见自己伴着母亲目送姐姐——多年轻的自己!十五岁,一眼看去,天真无邪!然后自己和母亲转身回去,未几又换了一身衣服出来,远远地她能听见——就像母亲对身边那个自己说的话直接传到了这里的耳朵里一样——母亲对自己说,姑娘家家,你不要去学那些东西,我们书香之家,你再想看书,学些诗词歌赋,读些经史子集,也就罢了,什么旁门左道、五行八卦的,不要学,学了又如何?
  娘,如何不能学了?女儿我有天分啊!不信你看!
  那个十五六岁的自己伸出右手捏了个诀,虽然并不怎么标准,但效果可观,轻轻松松将面前的一片枯草扫了个一干二净。
  然而母亲并没有说什么,两人只是如常向前走去。
  她再要上前,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劈中花园里的树,旋即听见仆妇们议论是不祥之兆。又看见兄长跑前跑后,而父亲在秋雨纷纷的廊下焦躁地走来走去,手里捏着一沓写满了字的纸。一会儿,出现几个面目不清的人,手里也捏着三五张纸,指着父亲的鼻子就骂。众人争吵一段,是兄长赶过来拉架,甚至给对方跪下、挡在对方和气喘吁吁的父亲中间,才算了结。她听见背后有嘤嘤哭泣之声,回头看见是母亲在哭;又听见前面又有人吵闹,而兄长刚把虚弱的父亲扶到一边无暇顾及,便有一道青光从耳后传来,直打在闹事的人身上,把对方打了个趔趄,对方叫骂着什么“了不得了妖法杀人了”逃之夭夭——而动手的,是自己。
  回头看去,她看见自己眼眶发红,也落下泪来。
  她不知道应该去安慰谁,她其实想要站在原地用双臂拥抱自己,因为她已经想起后来的故事了。后来,就是自己激怒之下用法力打伤一个要债的流氓之后,父亲一病不起,终于一命呜呼,一个书香门第的继承者,败给自己一时兴起的世俗野心;接着是兄长,因心力交瘁而死;接着是姐姐,身怀六甲前来与她一起照顾母亲、处理遗产,应付举族不是想要侵吞、就是成了债主的代理的亲戚,最终难产而死;最后是母亲,那时候家里的财产早已变卖殆尽,却还有债务不曾还完,为此,她只能跪在当街,将母亲的棺材停在那最是狠毒的当铺前,卖身葬母。
  她记得那一天的种种痛苦,围观的人里有大把的债主,不断逼她不说,还用言语挑弄她。她愤恨,她羞愧,她想去怪已死的父兄不该那么铜臭、难道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她也想怪母亲和姐姐后来草草处理了太多的财产导致有些后来才发现的债偿还不上,伤心归伤心,难道日子就不过了吗?但她怪不了任何人,她爱他们,而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自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跪在这凄风苦雨的长洲街头,孤苦伶仃,茕茕孑立。
  迷雾几乎散去,她站在原地,闭着双眼,泪流满面,轻轻地摇着头。
  太苦了,也许不该知道的。
  第十七章
  长洲街头的一间饭馆楼上,唐棣一人坐着,呆呆地望着淅沥的雨。堂倌早已不在打扰她,她每天都来这里坐着,吃饭,喝茶,看雨,不说话,照样给钱,毫无拖欠,自己又何必管人家为何发呆的闲事?这下换完一道水,唐棣看也不看地对他点点头,他也就下去了。昨天听老客人说,这个姑娘有点奇怪,来店里之前已经在长洲街头转了十好几天了,每天痴痴呆呆地也不知道在大街小巷转些什么。
  其实唐棣只是转得够了,想停下来想一想。十余天前,在坟山上的那个凌晨,她受到蜈蚣精的声波刺激,以前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回忆竟然一发不可收拾、瀑布也似地冲流而下:她想起自己是如何在书香门第中身为幺女备受宠爱地长大,如何兴趣所致不肯只读诗书非要学修行道术,如何淘换了零用小钱去买来路不明的书看,如何依样画葫芦竟然学会了一招半式、平日里还借此打抱不平,而父亲母亲兄长姐姐虽然表面态度不一也不见得都认可、但都会出面回护她支持她——自己竟然有这样的天分,现在回想起来都要赞叹称奇;而在这期间,诗书世家是如何鬼迷心窍想要发财,父兄是如何受骗上当,一条街上哪些铺子曾是自己家的、哪些又是后来被抵出去便再也收不回来的——她都记得,全部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之后专门去看的时候,还能清楚记起原先的牌匾、后来的主人、以及自己在这里掉过的泪。
  随着破晓来临、黑暗退去,众妖精见她不再发怒,只是立在原地哭泣,就悄悄离去,她听着它们悉悉簌簌的声音,也不加阻拦,被晨光普照的心里想起的全是最美好的那些记忆——父亲如何支持她,母亲如何照顾她,兄长如何保护她,姐姐如何陪伴她,甚至还想起一度总是到家里来溜达的那只肥大的狸花猫——他们的笑脸从眼前滑过,一张一张如此清晰,再逐一消散,睁开眼眼前只有薄雾。
  她的记忆回来了,于是走到荒山的另一头,找到了兄长和姐姐坟墓。很小,立碑人也是自己。兄长的遗骸回来得太晚,他在外面下落不明,她不愿意相信他死了,母亲也一样,直到母亲也去世。她执拗地拿出自己最后一点可以留给自己去安身立命的钱,请人把兄长带回来,葬在一起。姐姐被夫家排斥出来,她也收葬了。若不是最后一个债主的硬抢,她其实不会被迫卖身葬母。
  那又怎样呢。那已经是接近一百年之前的往事了。如此看来,那唐宅还未倾坍倒下,也是一个奇迹。
  离开坟山之后,她一步一步走回十里外的长洲镇上,先买了些祭扫之物,回去及扫一遍。再返回镇上,凭着清晰的记忆,找到当时披麻而跪的路边。当铺当然不在了,高高的柜台也不知被什么人砍去当柴烧了,曾经以与世态一样的冰冷迎接自己的台阶倒还依旧,她站在上面,当年所有的屈辱、心酸又全部重来,现在还多了几分对当年的自己怜悯,她几乎要落泪了。
  就在这将要落泪的瞬间,她又看见那婀娜修长、浑身玄色、背上两把长剑的身影走过去,是个女子,这次看清楚了——她猛地摇摇头想要看得更清楚,身影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