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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上穷碧落下黄泉 > 第34章
  于是记忆回来了,她想起来,葬母这件事,最终并没有使得她被谁买走、成为谁家的奴隶,因为这个玄色衣衫的女子,救了她,帮她驱散了众人,葬了母亲,躲开了债主,然后呢?
  然后呢?
  她在那里站了一个时辰,又在周围晃荡了一个时辰,愣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为了唤起记忆,她在长洲的大街小巷继续转悠,企图通过遇见新的场景激发旧的回忆最终想起什么,也不曾成功——无论如何,她也想不起来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叫什么,长什么样子,为什么要救自己,一概想不起,白茫茫好似回到之前那样只有一个没头没尾的梦境的时候。
  因为记忆的缺失,眼下能做的就全成了无根据的瞎猜。什么人会出手相助一个被债主团团围住的孤女?豪侠?官宦?王侯?官宦家的女儿恐怕不会单独出门吧?王侯就更不会了。更别提还要佩剑,还是双剑。这么说还得是豪侠,什么人界的修行之人吗?也许可以去找元龟派打听打听。但,就算元龟能知道百年前的事——从那三人的语气中他们知道得也并不多,还有断代一般的伤亡,恐怕朱君豪知道的也不多——如果那女子是个真正的“游方之人”呢?那就更不知道了。
  出手相助一个孤女,她模糊地记得后来还是这个女子陪伴自己去葬了母亲,远离了债主的围堵——好像还动手了?一个女子和人家动手,必然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由那一对双剑看也看得出来,可是好像又没有动手,到那里记忆已经十分模糊,周围一切又变得遥远了——那女子为了她做这么多,到底是因为什么?路见不平?同为女子?怜她孤独?
  雨下大了,她又斟满一杯茶放到自己唇边,人间的茶,说有味道,也无味道,不像地府的,说有就有,说无就无。
  所以故事就是这样的吗?因为是这样,所以碧霞乃至东岳就不愿意让自己知道?这不合道理。就算自己有相当的天分,也不存在需要向自己隐瞒身世来历的必要,中间还有什么她不知道,还有……
  她望着雨幕,再一次打定主意在长洲继续呆下去。呆上一年也无所谓,一则,她恐怕已经近百年不曾回来看望自己的父母亲人了,这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多陪陪他们;二则,游走闲逛、沉浸风景,日日如此也许能想起来更多,否则离开长洲再去找,更如无头苍蝇。
  甚至——她放下茶杯——照这样看来,自己说不定已经是死了很久的人了,不然怎么会出现在地府里呢?一个已死、地府却又不收的人,假如不是散仙的话,自己呆多久又有什么所谓?
  就是这样无所谓的心情让她在长洲呆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她重复着街头散步,楼上饮茶,坟地奉花的生活。渐渐不再执迷于非要想起来什么事,开始尝试什么都不往脑子里放,空荡荡地去观察来来往往的人——来来往往的人和她这个缓慢破败的故乡长洲镇不一样,他们每天都在增加每天也都在减少,如同被大水冲来的一般,破衣烂衫,疲惫不堪,勉强在这里抓住一点点依靠勉强停留下来,未几又被浪潮冲走了。
  她在饭馆楼上听见楼下的堂倌驱赶流民,骂他们是要饭的;伸头看去,衣衫旧但整齐,要饭并不至于,但满脸疲倦,继续这样离要饭估计也不远了。怎么来的?她听见他们请求堂倌帮个忙,让他们在此住一夜,睡桌板都行,他们从南方逃避战乱而来,已经奔波了好几天没有睡上一个安稳觉了,大人孩子都累了。
  南方在打仗?前几天听说的,不还是北方吗?长洲毗邻交通要道,四面八方的人都有很正常,如此说来,难不成周围都在打仗?到处都是战火的话,他们又逃到哪里去呢?在路上万一遇见流兵,甚至误入战场,那就更没有丝毫活路了。往日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往生者,若是如此,也不知道官署里会有多忙……
  “爷爷!!”
  一声清脆的童声,带着哭腔,把她拽回人间的现实。转头看去,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大概是草鞋踩在积水的石板上实在太滑,摔倒在地,而身旁显然是小孙女的女孩,不顾单薄衣衫上膝盖也磨破了,跪下去扶,却怎样也扶不起来,老人也站不起来,五官扭曲在一起。
  她想上去,几乎已经二楼清幽的座位上唰地一声站起来,却没有迈开步子。她想起王普曾说,三界六道可怜众生那么多,你能救几个?你是地府的官吏,只能渡,不能救。
  老人终归凭借自己残存的力气扶着拐杖和孙女的瘦弱肩膀站了起来,坐在街对面空门面的台阶上,叹着有上没有下的气,安抚着不断哭喊的孙女,“爷爷没事,爷爷没事。”
  “爷爷你摔到哪里没有?摔得疼不疼?”
  “没摔到哪儿,不疼,不疼。”
  唐棣隔着几丈远都看得见老人腿上的伤。
  “爷爷你坐着,我去给你要点水喝!”小女孩说着就要跑,被老人叫住,“不用,不用,镜儿!不用!我就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歇一歇,等雨停了,我们就走。”
  “爷爷。”听到“就走”,小女孩的确没有离开老人,神情却变得伤感期艾地坐在老人身边。
  “乖啊,镜儿,乖。”老人抚摸着小女孩的头,把小孙女揽在怀里,“剑阁巷应该不远了,一会儿咱们就去哈。”
  “爷爷……”小女孩并不答话,只是把头埋在老人的怀中哭泣。
  “镜儿。”
  “爷爷,你和我一起走吧。”小女孩低声道。
  老人笑了,“镜儿,爷爷年纪大了,人家怎么会要爷爷呢?你去了就行了。不用担心爷爷。”
  “可爷爷若不和镜儿一道,镜儿怎么能——镜儿怎么能——”
  “镜儿——”
  “镜儿怎么能丢下爷爷不管呢!爷爷!!”
  小女孩从老者怀抱中挣出来,仰面大哭。老者只好用自己脏兮兮的袖子口为那小女孩擦泪,泪水雨水和脸上原来的污渍混成一片,越擦越花。唐棣在街对面的楼上看着,心里越发不忍。
  去剑阁巷?她当然知道那是哪里,那里就有唐宅。那里都没什么人了,去那里干什么?“人家怎么会要爷爷”,难道?
  “爷爷!!”
  “镜儿,听话,”小女孩并无止泣的意思,老者也跟着哭了起来,“爷爷——爷爷没有多久活头了,你有个活路,就行了!爷爷带着你去给那些人磕头,找个好人家,啊!你以后就跟着他们过,啊——”
  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好人家”了,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也不知道这对祖孙是从哪里来的,路上又经历了多少磨难,如今打这个主意……
  雨又大了,祖孙二人依偎躲雨的屋檐是那样狭小,唐棣心里的酸涩让她的五脏六腑都皱缩起来。
  “爷爷!!爷爷走了!!我就是一个人在世上了!!爷爷!!”
  小女孩哭得凄惨,她再也不能忍住,曾经的痛苦像是针一样扎在心尖。
  “堂倌!”
  等到老人走进店来,唐棣亲自到楼下去扶。她还怕老人不大爬得动楼梯,一度准备背老人上来。老人摇手不敢,勉强自己爬上来。落座之后,她先让堂倌又沏来热茶,又端来吃食,劝了一番,让祖孙二人先暖暖身子。那小女孩有些畏惧怕生,简直想要躲到自己爷爷背后去打量她;偶与唐棣视线交错,又立刻假装勇敢骄傲地看回来。
  这是往日的自己吗?她不知道。往日的自己已经十七岁了,虽然说任人鱼肉的处境没有变,但到底大了,不那么容易宰割了。
  也就显得这孩子更加可怜。
  “老丈,敢问,”等祖孙二人吃喝一番之后,唐棣开口问道,“刚才我听两位要去剑阁巷,不知所为何事?”
  老人闻言,脸上挤出为难的笑来,“叫这位姑娘见笑了,啊,还不曾请教姑娘尊姓?”
  “敝姓唐。”
  “唐姑娘,唐姑娘——老朽姓云,叫云飞,这是老朽的孙女,叫云镜儿。今日多谢唐姑娘。我们祖孙二人要去剑阁巷,是听说长洲的有钱人都住在那里,就打算去哪里挨家挨户的访,给这孩子——”
  老者说着,伸手轻抚小女孩的头,小女孩立刻依靠进爷爷的臂弯中。
  “找个吃饭讨活的地方。”
  唐棣不知要怎么把话说出来,往日办案甚至都不曾这样如鲠在喉过,那往日的人都死了,此刻不一样,此刻她不是给人家指一条去路,反而是断人家的生路和指望。
  “老丈,你们是从哪里来啊?看样子,不像本地人。”
  老者说他们自南边一个叫霞洲的渔港小镇来,“一路逃难。”孩子的爹被抓走打仗,孩子的娘早就没了,家里实在也没有吃的,留下来还不知道要被叛军折磨成什么,还有海盗,小女孩不能作劳力,老人又打不动渔了,只有逃。“本就没有什么去向,一路乞讨,一路想找个挣够口饭吃的地方,可是一路都乱,老朽也眼看着要不中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