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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上穷碧落下黄泉 > 第79章
  愿意回到师姐带着自己跋山涉水回到凌霞阁的时候,即便一开始拜师艰难,但那一刻她不是孤零零地跪在堂上,凌霞阁泱泱众人,天地间亿万众生,有师姐陪着她,和她站在一个立场上,非亲非故,为在世上已经无亲无故的自己说话。
  也愿意回到凌霞阁溪水边的练武场上,磨练自己的性子,从天真烂漫轻浮爱玩一直练到仔细谨慎小心认真,从最末,最差,最不显眼,到最拔尖,最用功,最招师傅喜欢。随她们去说师傅如同老来得子偏爱她,说师姐如同自己捡来小狗宠爱她,随她们说吧,这样多好,她被人由里到外承认着,也由里到外统一着,然后从自己心里最深处的柔和里长出一株新的枝丫。
  还想回到,回到在医巫闾山赏月的那个夜晚。哪怕只是想一想,那夜的月光都要灼伤了自己的眼睛。师姐月光下的笑意足可让她想起师姐留在她心里的一切美,教导自己时的每一个举手投足,每一句轻言细语,每一种和自己一起时才会展露的小小淘气——那是只属于自己的师姐。她们本该是不同的,基于不同,比别人更深的情愫才有成立的根基。基于此,她才有可能找到自己人生最后一块缺失、达到彻底的完满,让那支枝丫,长成大树。
  所以袁葛蔓指控她时说得对啊,下山时她哪是应什么拯救天下苍生的大义,她就是为了师姐。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师姐知晓自己的心,更不知道师姐会不会接受自己,那样怕失去又那样想得到,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陪伴。
  拖延就是争取,争取也是拖延。也许她不知道师姐对自己怎么想,如果时光还能回去,一遍一遍地回去,也许她会含着的眼泪问师姐一样的问题,师姐也许会诧异她为什么哭了,也许不会、只是给出一样的回答,
  “人生在世也不过是一种经历,做到问心无愧就好了。”
  可我有愧,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有愧。为了掩饰这愧疚我甚至连我自己是谁都忘记了,连我的以往都忘记了,差一点连师姐都忘记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业力,是找到自己的来历,还是对师姐念念不忘的爱,最终指引我找到了这宝箱,打开一看,是无穷的悔恨。帘幕掀开,竟然连尸山血海都没有,只有一片荒漠,只有一个我,只有天地,只有绵延无尽的黄沙。
  “走吧。”霓衣点点头说,领着她一道向门外去。她在霓衣转过去之前,瞥见那上面一样的表情——有一天她从噩梦中惊叫醒来,霓衣就是这样的表情,皱眉,苦涩,说出来的话固然是安慰,也还是苦的。
  霓衣问她梦见什么,她说,我梦见一片沙漠,我哭着一直往天边追,追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哭,一直哭,就像胸口被扎了很多刀子一样。
  那时候她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霓衣,所以霓衣明白,其实没有很多刀子,只有一把。
  不论是什么,是人,是仙,是妖,是魔,有生之年都是有限的,在心里有地位、会带来强烈的快乐与痛苦的人,只有那么几个而已。
  假如为了不忘记,她是否应该把这刀子狠狠地扎在胸口不要拔出来呢?伤口永不愈合,受伤的记忆就永不消逝,痛苦也就永远不会结束。
  霓衣领着她走过桦木走廊,往日关闭的木制后门此刻向外推开,只有竹帘一张挂在那里。撩起帘子出来,一眼望去,西高东低,一人多高的白色砖石围墙包围、十余丈见方的宽阔院子里草木繁盛,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往东有水道引来清泉做出的池塘,池塘旁有巨石一块——不同于人界的审美,倒是平整光亮,如同刀切一般——倚在巨大的樱桃树之下;往西,有一个用土垒堆砌出来的小高台,上有一棵大得超凡脱俗的木樨,树下有石几石凳一套,俨然是个树为冠盖的小亭子。她站在石阶上一望,只消自己稍微转转脑袋,越过围墙视线最远就能看见西北的高峰和东方的阴云——那是雷击之野。
  说此地叫逍遥谷,要住在这样的地方,的确是逍遥。有危难时足够安全,没有时尽可欣赏四季风光,当日修建时,必然下了一番功夫……
  “来得倒是早啊。”霓衣忽然道。她一听,视线随之收回,低头一看,越过霓衣下楼梯的背影,看见一个毛绒绒的、小猪一般大小的东西正拿着一个掸子在打扫院落北面堆放的架子——从那架子的形制看,她猜是霓衣平日拿来染布绣花的,自己的确听她说过这样爱好——但这家伙是个什么?脸像兔子,耳朵偏又小小,六根胡须像猫,前爪偏又纤细,通身从脖子到屁股一般粗细,站起来穿着一身牧民似的短打又和个人没两样,一身白毛纯洁无暇,只及她二人的膝盖高。
  这家伙见了霓衣,把掸子往腰后一别,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一对黑豆似的眼睛带着笑意看了看身后的她,又看着霓衣,“对,这就是唐棣,唐姑娘,我的朋友,还要在咱们家多住一阵,麻烦你一道照顾了。”
  那家伙点点头,转过来合起双爪,一样恭敬地对唐棣施礼。她想还礼,却不知如何称呼,求解地看向霓衣,“这位是丸子。”
  “丸子?”
  “它是我的家事妖精,或者说,我的管家。我叫它丸子,你也一样叫就是了。”
  唐棣疑惑地看向丸子,丸子倒是笑着点头。两人见罢,霓衣道:“这些小事,你不要管,让房子自己干便是。我也好了这许多了,你不用担心。还是干你最喜欢的去吧。”说毕一挥手,掸子也好,清理碎石地砖间青苔的铲子也罢,都自己动作了起来。丸子也点点头,快步离去,向厨房去了。
  唐棣一时好奇,多看了几眼,不防霓衣已经在桂花树下为她准备好了茶水,发现她没来,轻声呼唤,“别看了,以后有的看呢,先上来吧。”
  坐下,饮过甘露也似的茶,各自放匀了呼吸,她才开口问道:“家事妖精是什么?”
  “一种在逍遥谷才有的小妖怪。”
  “豚鼠?”
  “不,它们或是此地的天地山川灵气所化,或是误入魔界死去的冤魂残留的部分聚合起来所化。什么样子都有,一开始往往是植物,比如会动的块茎、长手脚的人参。要过些时日,才会变成动物的样子。变成小兽的时候,它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丸子就选择变成这个样子。实际上它不是鼠族。”
  “那为什么叫丸子?”
  霓衣笑起来,“它来我家的时候,是因为不会说话,我就好心收留它,当时说来我这房子也不需要管家,自己就能管好自己的。于是我就问它,你会做什么?说到做饭,它点点头。我又问会做什么,说到丸子,它点点头。我那时还小,一时兴起,就给人家取了个名字叫丸子。后来才发现人家不止这个手艺,学得也快,比如——”
  丸子一溜小跑,从厨房里端来一个食盒,到了面前唰唰唰地又是拿又是摆,转瞬之间布好了一桌子茶点,又小跑着拿着食盒回去。
  霓衣犹在那里说着什么“怎么见了你便害羞”的话,唐棣却看向周围,看着整个生机盎然的院子,看着流云和蓝天,看着这一切的美好与快乐,甚至看着温暖的风把那边墙下的白色樱桃花瓣吹向自己,和自己心里不断四溢的冷气隔着皮肤互相冲撞、无法相融。
  这里多好,可自己在这里干什么呢?
  “唐棣。”霓衣轻轻唤她。
  “嗯?”
  “我——我是想说,反正闲来无事,咱们——你不妨在我这里多休息一阵子。丸子做的东西很好吃,别处也没有,可以多休息一阵子,再做打算。”
  她想点头,也点了,只是苦笑没有憋住,“好。多谢你。只是我……”
  “唐棣,”
  “往下我也没有什么打算。”
  她知道自己如果苦笑都憋不住,眼里的哀伤神色就更加憋不住了——可这多自然呢,她已经要被自己的过去给冻死了。
  霓衣伸出手来轻轻拉着她,“天下很大,你也才刚刚来到魔界,等你再好些,咱们可以去四处走走看看。”
  她只是努力笑着,沉默不语。心里却说,为什么要走走看看?为了逃开什么吗?天下,三界,就是把地府也包含进去,我又能逃到哪里去?我哪里都不需要去啊,因为我的牢笼就是我自己,我没有被关起来,我是戴着枷,戴着我自己给我自己上的枷在这世上行走。
  钥匙?我吃了。
  我吃了我吞了它从我的食道里掉下去,掉进我心里熔岩一样滚烫的哀怨里。
  我恨我自己。
  所以我能逃到哪里去?我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她以为自己在心里说的话绝不会漏出来,不料霓衣还是看穿她的想法,“唐棣,你听我说。”
  “嗯?”
  “逍遥谷往北去,快到青牛江的地方,有个郎中,叫云州,是树精所化,医术很是厉害。你这样子,心里觉得不好,有时也可能是受伤未愈所致,你要愿意,咱们过一阵子就去看看可好?说不定看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