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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上穷碧落下黄泉 > 第101章
  “好,好。”她偏过头,怕不争气的眼泪被唐棣看见,又怕偏头更伤了唐棣的心,再转回来,看见唐棣还是那副表情望着她,一双小马驹一样温柔的眼睛。
  没有别的办法,她只好上去拥抱唐棣。
  以为你不是我的,现在却已经有了占有之心。
  第五十章
  未及到得江边,唐棣在半山就看见了青牛江。好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啊,自西北来,蜿蜒西南,平缓宽阔,泛着碧玉一般的青色,这一抹青色不知是来源于水底的石头还是江水独特里的物质,竟如同雨后的青天一般,分不清水汽蒸腾染了天空,还是雨点落下浸了江水,二者合一,远远看去,又分明,又相似,要是原地倒立,多少无分天地。
  走到江边,近岸的江水又极清澈,掬一捧直接就可以喝。她感叹:“当真是有神灵居住的地方,不然哪有这样清澈的水。”
  霓衣笑她,“只有魔界认他是‘神’,到底还是精怪。你就不知,上古神湮之后,世上存留的神已经无几了?”
  “我倒不觉得非要有什么出身才能是‘神’,”她说,望着江面,“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何尝不能是神呢?哪有那样多的资格与分类、来历和出身。”
  霓衣笑而不答,走到江边,吹起口哨来。口哨声悠远漫长,是传说中呼唤求见怒特的唯一手段。假如他在家而想见你,自然会见。
  阿紫当时是这样说的。
  那怎么见?
  阿紫说不知道,“我不是这样见他的。”
  口哨吹完,周围一阵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唐棣正好奇,忽然江面上出现一缕波纹,平静无声地向两岸散开,未几,一条小舟浮现,缓缓飘至岸边。两人对视一眼,一道登舟。
  两人站稳,小舟便徐徐下沉。两人身边如被气泡包裹,彻底没入水中之后不但可以畅然呼吸,甚至衣衫也不湿,由这小船带着在水底快速穿行。从江面上看清澈至极的水体,到了底下固然依旧青碧,但视线所及能看见的范围不过七八丈,其余便是一片缥缈,仿佛随着江水一路看去,迟早会迷失在这前茫茫后苍苍、不分上下的水中。
  假如没有浮力,唐棣想,就悬在此地,恐怕真的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无怪有些地上的人总是怕水,以前是觉得深不见底的,沉下去怎么办?现在更害怕的是,上不知多远,下不知多深,还出不去,被重重水墙挤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和原初之混沌有何区别?
  渐渐地,看见了水底的青石,一个个的平整光滑,仿佛是未成之楼宇。小舟轻轻一横,眼前的青碧像是突然被冲开一样,一幢由青石铸就的水下府邸伫立眼前。高耸的石头大门洞开,一眼望得到厅堂内部窗梁与角落,宏伟壮丽,就是空无一人,就像上方本来应该悬挂匾额的地方空无一物,原有字迹也被抹去了。
  唐棣看看霓衣,不知道该不该下去。霓衣道:“我也第一次来。”
  “你不是见过他吗?”
  “那是在别处,他——”
  小舟晃了晃,像孩子又像听话的小马一般,示意她们下船去。二人只好下来,双脚一落地,小舟嗖地飞走,无形的水墙自然合上,两人站在厅堂前,呼吸倒是依然自如,却见厅堂之墙壁也如外面的匾额一般,原有石雕尽数抹去,只留磨痕。
  “为何全都磨去了?”她轻声问,原也没有指望谁回答,不料影壁后传来主人爽朗的笑声,“因为我原不是此地旧主,乃是抢了人家的地盘的家伙啊。”
  话音未落,一个一身青衣的高大男子转了出来。只见他皮肤黝黑,身形挺拔,额方口阔,星目浓眉,道道青丝束于额顶,缕缕胡须整于颌下,即便算上一对大小合宜、曲度精妙的牛角长在头顶,这副样子也丝毫不吓人,甚至多出一份温润,尤其是那对眼睛,如温厚之水牯、忠诚之骏马,眸子漆黑而眼神发亮:放在人界,也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
  “怒特大人。”男子刚刚站定,霓衣立刻施礼,她也跟着拱手。
  “霓衣啊,别来无恙!不要这样多礼,显得多生分呢!”说着就上来伸出双手扶霓衣,又转向唐棣说:“这位姑娘,初次见面,我可要为我自己辩白几句:我认识霓衣,也有几百年了,从来不要她这样对我,是她自己,可不是我摆架子啊!”
  说着,便一路领着她们进去。唐棣跟在霓衣身后半步,一面配合霓衣向怒特介绍自己的话语回答怒特的问题,一面不住打量这水中府邸。与刚才进来那门厅一样,处处粗糙平正,全是石头盖的,有的地方叫你觉得果然只有石头能造这样的建筑,有的地方则叫你感叹难为用石头还能造这样的东西——哪怕有法术,也是了不得的法术!四面游廊穿堂,很有人间园林的风味,叫唐棣想起自己还是长洲镇唐家小姐的时候,到大城市的某个世交家里游玩时见过的极雅致的后花园。当然,一切原有雕梁画栋或者刻字留痕的地方,全被抹了,一干二净,只有几道痕迹作为“抹”这个动作的证明,绝不能由此推敲出原来是什么。等到在会客的殿上坐下,石桌石椅倒还光滑如新,上来端茶倒水的,竟是一群胖头鱼。直立行走,有两腿,却无双手,只有一对鱼鳍,还难为它们的胖头不曾生脖子,只能使劲儿用一对远远在后的鱼眼努力看,又礼貌,又刻苦,又奇怪,又好笑。
  唐棣生怕自己面前那个把茶弄洒了惹祸,只好赶紧去接;坐在往日王座上的怒特见状笑起来,摆摆手让她别担心:“无妨的,它们看上去不行,其实都习惯了。端个茶倒个水,都很利索,不会出事。唐姑娘请坐吧。我这地方,历来如此。周围有灵气,修为的鱼很多。这些胖头鱼,因为天资一般,修不成个什么,但是心肠不坏,我就让它们进来端茶倒水,还能多吸取些。他日要是摆脱鱼身化形了,我就赶出去,哈哈哈哈!”
  二人听了也笑。
  怒特又问:“我刚才见唐姑娘四下张望,是不是觉得这地方奇怪啊?”
  唐棣一愣,不防怒特脑后有眼,对自己刚才的举动一清二楚。按说有些失礼,但是怒特的气质、表情、语调,竟让她觉得对方丝毫没有责难自己的意思,甚至那黑亮的骏马般的眼睛还在鼓励她说点什么,她遂直接道:“是,四下看了看,真是鬼斧神工,就是不知道,为何有些地方抹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怒特面前这样放松,简直跟回了家一样——仔细想想,自己有家吗?——就像不知道为何在阿紫面前就十分提防,哪怕阿紫已经帮了她们,她还是那样小心。
  怒特闻言笑了起来,“唐姑娘有所不知,这府邸原是我‘强占’的。原来——霓衣,你可对她说过?——原来,青牛江不叫青牛江,有魔界之日,有绝寒峰之后,就有了这条江,初始无名。后来于这江水中自然生出一条恶龙来,在魔界四处作恶,残害众生。那时恰逢我由树化牛,便求一仙人,于我头上绑了两把尖刀,下水来戳死了那恶龙,从此成为了此江之主。这府邸,便是那恶龙的。我住在江中,虽然不得不住在这里,但我实在不喜欢那些装饰,华丽过度,一股子傲慢之气,我就全抹了!有些损坏的地方,我也懒得修理,横竖我不过需要一个能住、能见客的地方罢了,不需要什么派头!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需要多大地方,要是化出最初的真身,这江水也放不下我咧!睡着睡着一个翻身,两岸就要发洪水了!哈哈哈哈!”
  唐棣听得入神,听到这末尾,忽然想起那嘉陵江的巨木,想起那木头的奇怪反应,突然伸手抓着霓衣的手腕,问她可否记得。霓衣一愣,不及反应,怒特反而像个孩子般探过头来:“什么好玩事情?”
  唐棣便将遇见江中巨木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怒特。其实若非怒特说到他自己的故事,唐棣也早遗忘了那件事。不再想起,好奇也被淹没。现在说出来,当然是想从怒特这里解密,至少问问到底会不会是什么上古仙树。而且此刻还隐约多了一重好奇:那巨木怕我,那么它是什么,是不是也可以推测出,我是什么?
  天知道为何在这江水之中,就好奇起自己的身世来,明明在水面上的时候,宁愿不想这些事、宁愿忘记自己的存在的。
  怒特听完,沉吟一阵,“按理,应当是一根上古巨木不错,也许的确是被什么上古之人砍伐、却又因为什么原因而没有用甚至弃置的,但不可能是什么仙树,仙树有灵,轻易就可以化为人形,也不会作恶两岸、还要祭祀的!祭祀!它这样和妖魔精怪有什么区别!”
  唐棣听完,只得到一半答案,正想再问又不知如何启齿间,霓衣插话,说及唐棣一路以来经历种种,最后落脚到伤势和云州的建议,隐去了云州的奇怪表现,只说了玉屑之恩,然后请求怒特看一看唐棣。
  “这样啊,早说啊。”
  说着,怒特起身走下来,径直到唐棣面前,伸出右手,轻轻按在唐棣的额头上。唐棣立刻感受到一股说起来没有温度、却又温和如清泉的力量渗入自己的灵台,于是轻轻闭上了眼睛,连旁边霓衣的惊诧眼神,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