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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上穷碧落下黄泉 > 第111章
  数百年就这样过去了,中间她辗转听到过一次从别人嘴里转述的钓星的感叹,说自己明白了,霓衣长大了终归要独立,虽然不舍,也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她们都无法让对方快乐,不如彼此放开。
  听到那话的时候,她觉得如释重负,但一颗心还是沉沉落入水底,只能选择放弃打捞。
  数百年就这样过去了,直到今天。
  她此刻彳亍的姿态被钓星看见,那边人用数百年前的声音唤她:“你是想进来坐坐,还是像以前那样,坐在屋顶上?”
  以前那样?
  她垂下眼神,本来想摇头的,又怕被钓星看见,心里不舍,便径直走了进去。一面走,一面只是沉默,无话可说中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钓星的目光。
  她曾想过自己再一次被钓星注视会是什么感觉,可惜世事总是难料,三界哪里都不例外,她未曾想象此刻心里是享受、难过、怀念、伤感混杂的无法言明的情感。
  她拒绝定义这种情感,不能给它一个名字,于是只能沉默。
  进屋坐下,四下望望,往日重现,和当初两人一道在逍遥谷的宅子里朝夕相对时一模一样:彩色水罐,雕花桌椅,鲜花异草,一样不少。但是房间里却有些阴暗,阴暗底下有些地方破旧,影影绰绰地藏在暗中——幻象的一切都依靠主人的能力,神隐山庄如此,钓星也是如此。有破旧,还阴暗,是因为她受伤了。
  受伤了。
  钓星正在去安排吃喝,她忽然开口:“别忙了,我带了阿紫送的药,你来吃药,休息,养伤。”
  她看见钓星转过头来时满眼的感动与爱意,心里只觉得难过,若非钓星吃药还花费了些时间,否则她都不知道往下的话要怎么说。
  “我来,是因为……”
  她道明来意,钓星则报以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神和从微笑变成平直的嘴角。等她说完,一片沉默,钓星把眼神收了回去,垂落在桌面上。
  我应该关心你吗?又或者我关心你了,却并不准备如你所需要的那样爱你,你会更难过?那我是不是不要关心你,就任你这样难过?
  沉默中,是唐棣在说话,一会儿前辈,一会儿大人,一会儿无须两败俱伤,一会儿保护魔界苍生,宛若准备了一整篇词,像是一种背景里的吵闹,她知道她们都没在听。她坐着,像是态度的表示,而钓星听着,不发一语,末了干脆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去。
  她明知道她的背最是坚实,不会受伤的,但还是在背影里看见了一种难过。
  唐棣的话说完了,沉默再一次淹没她们。她几乎要放弃,纵容自己也纵容钓星在沉默里躲藏的时候,钓星转过头来看着她。在她转身的瞬间她就立刻转过眼神,像是专等着她一样,果然正好看见了钓星眼里的泪光。
  是水晶,是星辰,是锋利的冰。
  “那天她们伤了你哪儿?”
  “噢,皮外伤,不严重。是我——”钓星笑着叹口气,“我当时只是气不过,现在想想也是中计了,要不是那玩意!哼!我怎么会被那些破铜烂铁戳伤!我——”
  本来语调还是只是从柔和平静变成轻佻傲慢,甚至睥睨苍生,突然间钓星看着她,眼神再次变得柔软,声音里带着惆怅难过,“你家,霓衣……”
  “不要紧,不是你的错。”她说。
  “我本来想躲开的,后来躲不开了。”
  “天那么黑,你还看见了房子?”她感觉这话里已经含有了自己全部的克制和怀念。再多,也不能有了。
  “看见了,还是那样子。毕竟是我修的,怎么会认不出?”
  实际上也改了很多,她想,只是夜里,她看不见。房子的位置还在,所以她总是能找到,她也不会走。但是其他的,其他的都不一样了。
  都变了。
  此时钓星大概是吃下去的药起效了,精神变好了,恢复作为尊者的高傲态度,虽然口气依然怀念,声音却不低了:“千辛万苦找到我这里,就是为了这个?”
  “是。”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房子没搬,但是变了。这就是事实。
  “你就不想见我?”
  “我都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怎么见你?”
  话虽如此说,其实她心里明白,想见和能见是两回事,而她做了选择,这和——
  “这位又是?”
  她顺着钓星的目光看向唐棣,也不知道是因为唐棣打横坐着所以背光、还是都是自己的想象,此刻看见的唐棣的轮廓都透出一种柔和温暖来,她也为这柔和温暖而放软了自己的眼神,自己的语气,自己整个人周身的一切。
  她心中一动,软化,又心中一凛,发现自己的种种都被钓星看去了,那边透过来的是熟悉的锐利。
  “看来是霓衣的朋友了?”
  不消读出语气之不善,她就看见钓星使用这些上古大妖才会的鉴别之术,两眼猛转,发出又黄又亮的精光。此刻她倒不怕钓星怎么想了,也不在乎,只担心唐棣被吓到,好像唐棣才是最不可控的——遂开口介绍唐棣的来历。她想说得简洁些,没想到唐棣一点不怕,还主动补充解释,一面也直视钓星的眼睛。
  那精光到底渐渐暗下去了,钓星只是转过头看着唐棣,因为角度与光线的问题,她只能看见钓星的表情是冷淡的,判断不出她在看什么,也不想再等,好像被心酸、回忆还有跨越数百年依然重复的应付折磨没了耐心:“事情就是这样,你受伤,我想也是因为你动气;动气,也不过是因为他们伤了你的族众,说不定还有彤炜话多——他一向是这样多嘴多舌的——说来说去,一场虚耗,全无必要,什么问题都没解决。还是和我们一道,以最节省的方式战胜他们好些。而且你也应该回到故地去,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留着干什么,但是我想在那里你伤好得肯定快。”
  她努力把这话说的不带那么多情感,钓星听了,别有深意、长久地打量着她——她也看回去,从里面丝毫不爽地找到熟悉的认真,那种曾是恋人时争吵已久之后终于得到对方认真对待的认真,低温的正式——然后又去看着唐棣。
  为什么看唐棣?她看出来什么了?好像这一刻钓星会对唐棣不利似的。
  良久,“好,不过现在是暮霜泮林管事,彤炜不太成熟,闹成这样,唉……你们出去吧,我收拾准备,明天我们就走。”
  于是就这样出门去,走到山谷边缘,一闭眼一睁眼,幻象消失,还是那个光秃秃的山顶。
  “真是厉害啊。”唐棣在旁轻声感叹,而她没理,回头看了看枯草丛,一片黑暗流动。
  还是受伤了。
  “咱们扎营等待一晚吧。”
  第五十五章
  夜空很美,还很静,好像因为方圆百里无人,夜空也寂寥如亘古以来那些还没有生灵发出声响的荒芜的时间。唐棣仰面躺着,刚才已经看了一眼旁边霓衣的背影,见霓衣已经睡熟才转过来望天的。
  虽不辗转,但睡意全无。当然,如她、如霓衣者,可以一直不睡也可以一直睡,和凡人绝不一样。据说有些凡人修行时会刻意熬夜,好像那也是一种训练似的,凌霞阁就不这样。
  想起凌霞阁,如同前世的事,甚至是前世的前世。生在长洲镇唐家,是一世,死入地府为判官,又是一世。再到魔界,几乎等于再是一世。实际上死没死过、魂魄是否轮回过,也不知道,心是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的秘密她自己不知道,霓衣的秘密,不愿意告诉她。在营地的那个月夜是她没有注意,其实现在想来霓衣当时的表现无不是今日事实的证据。但霓衣和钓星到底是什么关系?今天那样子看着,绝不是止是师徒,还有许多多出来的东西,其亲密几乎接近母女亲情一般,但又不怎么像。她不敢说自己了解霓衣多少,但是从好一阵接触之后无法付诸逻辑只能基于直觉的了解中判断,她不认为霓衣会这样对待如母的长辈。霓衣一定会依恋自己的母亲,会顺从,会撒娇,不会像对待钓星这样。
  二者谜语一般的言谈之间,她什么都猜不出,只能感受到双方的默契,默契于深刻的了解,和更深刻的悬崖似的互相回避。好像有什么不能说的东西掩藏深渊里,看一眼就会掉下去。彼此都想关心对方,但又不想这种关心被对方发现,几乎是生怕被发现,宁愿这种关心成为一种单方面的行动、成为对自己的慰藉而不是对对方的关爱。为什么?除此以外,她还感觉霓衣其实有深深的哀伤,而且不但把原因藏起来了,还把哀伤本身藏起来了。宁愿独自难过,不愿与人分担,好像分担是要基于陈述,而再说一遍就会让自己崩溃一样。
  像一个即将崩溃、摇摇欲坠的大坝,霓衣站在坝体前,看了看,转过头去。就这样一直不看,一直不看,学会了背对痛苦去生活去坚强去快乐,也许连她自己都忘记了水坝的存在。直到见到了钓星,望着钓星就是望着水坝,至少是坝体的一部分,人已经到此,不得不看,于是别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