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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上穷碧落下黄泉 > 第112章
  唐棣在霓衣转过来看自己的时候捕捉到了那双大眼睛里转瞬而逝的心如刀绞。其实霓衣的眉眼笑时如桃花,怒时如险峰,天然做什么表情都好看,哪怕是哭——那对眉毛放平了已经叫你担心她要落泪,而她总是不肯叫人看见自己的难过,总是骄傲,总是低下头去,避开一切视线,无谓地掩藏。
  但是在她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眼里忽然冰雪消融,如立春三候都过了,再无倒春寒、花朵只管开放一般,很快乐,很放心,很安稳。
  继而,在视线到达她心里的时候,那里面的温暖也到了她心里,她先是觉得如沐春风,继而,就想起了师姐。
  是啊,这感觉就像是当初师姐给自己的感觉。因为这个人而觉得可靠,觉得世界美好,寒风都是温柔的,因为温柔而无所畏惧。
  她当初是这样想的,不知道师姐是否也是这样想的。此时倒是先发现霓衣也是这样想的。
  但是师姐……
  不。
  无论是当时想到还是现在想起,想到这种相似背后可以更深更远的相似性,她就要摇头,大概因为想到师姐就感到无可控制的结局的疼,于是在疼痛四下蔓延攫取一切之前,她就逃了,逃得远远的,像是在旷野中躲避蛇王的小蛇。
  又苦又酸的滋味还在形而上的嘴里,想起扎营预备要休息的时候,她好奇问起霓衣刚来魔界时的事,好像觉得刚才出来时霓衣对钓星实在不怎么客气,有意缓和气氛——天知道她怎么会觉得这样做霓衣就不会再难过了?——霓衣苦笑,把当时的种种都告诉她,直说到钓星救了自己,就转身去睡了,留下她一个,活该躺在这里,为霓衣的故事和与自己的相似性感到蚀骨的心疼和怜悯,失了睡意。
  天空中出现了一轮残月,下弦,就快要彻底消失于冰冷的黑暗。原来她们其实同病相怜,或者说,天下苍生,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孤独?不,并不是所有活着会喘息的都孤苦无依,其中大有许多许多享受着温暖与阳光,曾感受到寒冷也会被白天的阳光驱散。只有她们,会在夜里感受到生命的冷寂。
  她忽然打个寒战,接着看了一眼霓衣,伸手过去,给霓衣把毯子拉上去一些。
  手上的动作很轻,但她觉得自己的心竟然有些沉。
  次日一早,叫醒二人的竟然是钓星,“起来了小家伙们。”
  她其实没怎么睡,也不好听见了脚步声就起,毕竟当时看出钓星似乎对自己有点敌意,甚至那样翻出会转会发光的火眼金睛看自己,现在更不能表现自己的“能”,只能一片自然,顶好是透明。听见她喊,人才翻身,起来一看,这一身飒爽利落的软甲,一头随风轻舞的淡色长发,长眉入鬓,细而上挑,精致小脸,四肢修长:这身躯分明比那老狐狸好看多了,谁说阿紫才是最魅惑的?要是,那就是天底下的男人都不长眼!
  “飞回去?”钓星看着她们道,好像是在询问,又好像只是说着玩。唐棣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悄悄看一眼霓衣,霓衣沉默不语,她感觉自己从霓衣的脸上似乎读出那么点——
  “咱们只能飞回去。”
  啊?唐棣再次看向霓衣,霓衣先是背着钓星翻了个白眼,又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气低不可闻,唐棣怀疑只有自己听见了,可钓星那边竟然也几乎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可不是随时都有这样的好事啊!”
  说吧,轰的一声,唐棣回头看去,飒爽利落的女人不见了,那里只有一只巨大的鸟,五彩毛发散发着天地灵气所赋予的光辉,抛开善恶喜好,任何人看了肯定都会觉得“好”。但那双眼睛就不一定了,眼眶里一片血红,如同满溢鲜血随时可以滴下来,眼神流转打量两人,刚才的高傲与风情都没了,只剩下狰狞。
  幸好没有九个头,是吧?
  霓衣收拾好东西,两人一道,爬上了钓星的脊背,振翅离开。
  唐棣不曾去过群鸟的领地,从高空中自然也看不出来,只是茫然乘鸟。此时之所以能察觉快到群鸟领地,是因为下面高高的树冠上传来了惊诧与呼喊,继而远处山坡上还响起欢呼。
  因为是尊长,有拿主意的手腕,之前力战受伤,此刻又好了回来,所以欢呼?
  她正想着,忽然在呼呼风声中听一声“喀拉”,扭头一看,是霓衣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段,给钓星包扎伤口。那声音比传说中人界君王宠爱的女子爱听的所谓“裂帛之声”还要清厉,毕竟不是寻常的衣衫,是霓衣身上的衣服,是具有法力的好东西。她从未问过霓衣的一袭丝绸衣衫从何而来,只知道这身衣服可以随着主人的心情自由改变剪裁与颜色,金线也可以重新绣成别的花样,而且危难之时还可以成为强大的武器。
  这样的东西世上不多,既便不曾看尽三界的每个角落也能这样断言。
  然后此时此刻,霓衣撕下好一段这珍贵的衣衫,给钓星包扎伤口。能飞,还如此盘旋炫耀——正在绕圈呢——想也知道伤不重,也许只是微微出血。
  当然,想也知道,霓衣一定会心疼。
  她看见霓衣蹙着眉,哪怕看不见眼神也能想象那眼神。
  也许本来就觉得痛,看见了血迹和伤口,别有另外一种痛。
  她想伸手去拍霓衣的肩膀,好像可以让霓衣不难过似的,但不敢打扰,也许霓衣不愿意让自己发现她这样呢?霓衣此刻谁都没看,什么都没看,只是专注地包扎,连忽然回头看的巨大鸟头也没有注意到。
  毛色艳丽,眼眶鲜红,却不再狰狞,红色的眼眸反射着阳光,竟然有些水光,好像有别的液体在里面荡漾。
  须臾,钓星降落在一个宽阔的高台上,周围已经站着一圈鸟族,还不算高得只有鸟儿能飞得上去的高楼上站岗干活不能下来的叽喳不住的嘴。四下看去,虽然个个都化了人形,但一看就能看出是鸟类,和狐狸灵蛇绝不一样。若说狐狸魅惑,灵蛇高贵,那群鸟就是骄矜。每一个都穿着艳丽的衣服,颜色与纹样花样百出,搭配得宜自然天成;五官身量,举手投足天然一股轻佻,即便此刻因为钓星降落而纷纷屈膝行礼,也掩盖不了永恒的骄傲,而且即便是心怀憎恶的观者,也会觉得,鸟儿们啊,还是高昂着头颅最好。
  她们先下来,站在众人面前受着不该受的尊敬,继而背后一阵清风,回头看去,笑得光彩照人的钓星对着众人摇手,臂上一截白色的丝带随风轻舞,假如不仔细,根本看不见,如同普通的装饰,观者脑海里连“不过是个点缀”的想法都不会产生。
  低调,安静,回避目光。
  群鸟弯腰屈膝,钓星让它们起来。继而鸟群中让开一条道路,有一男一女——姑且这样想吧,她对自己说,也许未必就是一雌一雄呢?——向她们走来。老远地看,走在右边的女子身量高大,肩膀宽阔,一身轻易可以隐藏在林间的棕黑相间的打扮,威仪强硬的神态与炯炯有神的眼睛,唐棣简直要觉得她的原形是一只翼展惊人的鹰;左边的男子则显得柔和可亲许多,一袭白衣唯独披风上有些黑色的斑点,举手投足优雅自然,就是神色平静,好像在无有表情之中还有些无伤大雅的呆。
  随着二人走近、目光从她和霓衣身上移开,转去凝视钓星。这时她看见,那女人笑起来虽然强硬并未消失——身材摆在那儿,谁也不会觉得她好欺负——但竟然表现出知书达理的样子来,好像可以言语和学识具有同样的硬派一般;而那男子,一笑,固然看着更可爱了——不减年纪的可爱——眼角却藏不住地露出精明的光来,尤其是半路上有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妖,喜形于色伸出手臂差点儿打到他,那嘴固然笑着,眼里却都是刀子了。
  他是什么呢……好像见过,但是……
  两人上来单膝跪地,女子自称暮霜,男子则叫泮林,“恭迎钓星大人。”
  “哟,我还以为你们俩没回来了,居然回来了?”钓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话说完时已经到了与她们并肩之处。
  二人异口同声请钓星和她们先到上殿里去,坐着休息说话,“好啊,”说着,钓星先看看霓衣,又看看她,“高哦。”
  说罢也不等回答,转头就走。
  两人一路跟着钓星,穿越宫殿回廊一路往里去。因为是群鸟,天生能飞,天性喜飞,种种宫殿楼宇都造得老高,怎么看都有一种处处是毛色不同的巨大仙鹤的感觉,细长的柱子,仰头也看不清的宫室,当真个个都是殿下[17]了。而那主殿,更像是在老高老高的台子上抱窝的硕大母鸡。走进去一看,辉煌华丽,不是金子就是砗磲,面南阳光一照,耀眼夺目,要不是眼前一望还有十几里外的树林蔓延,此殿就是二十里可见的闪光点了。
  众人分宾主坐下,上了一轮茶后,钓星挥手赶走侍从,对暮霜和泮林道,“这是霓衣,不要我介绍,你们应该还记得。这是霓衣的朋友唐棣,以前是地府的判官。现在不当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