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钉子说不上软,当然也不硬,有时候汉语的语气词有太多花样繁多的含义,假如此时说的不是“嘛”而是“呀”,她完全可以怀疑对方在卖乖甚至“撒娇”,还算软的;可是他说的是“嘛”,那就是表面柔和底下坚硬寒冷了,意思等于,你们原来有靠山,是我的平级甚或上级,现在不但要来折磨我,还要找人给我施压,是想怎么样?
“王主任——”她找哪一个罪名给自己?“是我们之前政策了解不透彻,不然我们今天直接就来了。”
“那亏的是你们现在才来,”王主任不动神色,眼皮不抬,眼神不晃,“我们刚才还在开会,是被李处的电话叫出来的。”
“哎呀那真是不好意思,太打扰您了……”
她真是恨死了手下那个小子。
后来他们到底是领了一堆文件回去,人家虽然从头到尾不高兴,但东西是给全了,他们真要申报这没多少的补贴,也可以,严格地讲对于一个可以算小微企业的创业团队来说,这笔钱不大不小不鸡肋。她是觉得恶心。既恶心于一路陪的笑脸,也恶心于这件事内部的荒唐——好吧,都不算最荒唐了,最荒唐的是自己和自己手下的小子,自己怎么会信任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人又怎么可以这样鲁莽?但凡他知道去政府网站上核实一下,也不至于拿着这么一篇报道就到处瞎嚷嚷!
两个人空跑一下午吃一堆瘪生许多闷气都不叫事,这种不负责的工作态度,才叫事!
越想越气,她走出电梯,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拉弓似的拉开玻璃门,然后走向自己的工位,把东西一放,正好看见键盘还倒放着,捞起来一摸,全是滞涩的响声。
那小子正好站在她面前。
“丁礼洋!!”
第十六章
“丁礼洋!!”
在大部分时候,无论初创企业还是以前的大型组织,章澈都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对外当然如此,对内对下属也是如此,到这边之后就恶化了——即便没有明发脾气只是憋在心里,自己内心产生种种“不愉快”的比例也远远大于之前。她反思过原因,实事求是地说,以前的工作内容单一而精确、手下人的薪资待遇也不错,也就容易得到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现在的工作内容冗杂、初创公司的薪资有吸引力但不是那么有吸引力,那么就不会那么专业,就需要更多的指导,就会出错。
她愿意给予指导,这就是她来这里的目的——一个人等于一支队伍,一个人创建一支队伍。但这件事在她的计划之外,其出错也在她的预料之外,某种程度上,职场上下级的确也是互相喂养的关系,来什么,吃什么,彼此互相影响。其实应该只有足够强大的下属才能赢得上级的百分百信任,但当大家都太忙,有的事情就自然默认,敢盲目,就要敢承担后面出的问题。
实事求是地说,这次的问题不大。但是她就是气,她就是没完没了地延伸她的思考,像失眠的时候一样,想如果不是单纯一个找文件,而是后续报材料,会怎么样?后续当然是财务副总那边负责制作一堆证明“钱是怎么花的”的材料解释他们的存在是“合理合法合规”的,但是她手上必然也要诞生一堆材料,来解释他们的存在是“有用”的!
她接触官家的时间和次数都不多,但她也知道一个错别字有可能多扎眼。
站在面前的小伙被她这么一喊大名,知道犯大错,因为章总监从来没有发这么大的脾气,前进的速度由走路霎时变成了挪,整个躯体都透露着向后的躲避。
她倒是站得笔直,想双手叉腰,觉得不雅,改为抱臂,“你先告诉我,这份文件,你怎么找的!”
小伙子几乎微不可查地舔舔嘴唇,说网上找的。
她最不喜欢这种废话式挤牙膏,“我也知道是网上找的!不是地上捡的垃圾堆里刨的!哪个网站,什么渠道!”
小伙子说记不太清了,好像是搜狐的什么。
搜狐!搜狐的某些博客文章永远伪装地像新闻,至少可以骗成堆的大爷大妈——可眼前这臭小子是零零后!
“好,搜狐。那我问你,”她说话的样子在小伙子看来绝对有咬牙切齿的嫌疑,“一份政策文件,你看到了,为什么不去政府网站上核实?!”
话到这一步,对方总算看出来自己说什么都是死的结局,但还没有憋着不说话的勇气,反而给自己找补起来,然而其智识与表达都不足以舌灿莲花,只实现了一个结结巴巴的状态:更气人。
章澈拿起打印件,扫一眼觉得更生气,啪地往桌上一摔,周围大家也配合的一激灵,“简直是不负责任!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这个不核实、不知道、没想过和我忘了,我们今天下午省市区三级跑了个遍!一圈圈的没完没了打听一个实际上内容不是这样的政策补贴,在每一个地方都要挨一顿骂!”
她倒不是觉得自己的倒霉就全是这小子的责任,也无意这样扣锅,于是顺着刚才的思路延伸罪名:“你现在的工作,复杂,多头,需要高度的细心!你现在这样子!以后还有什么事情敢交给你?!交给你是不是下一次还要说我没想到没看到不知道,所以给公家的文件是错的,标书也是错的,应该申报的项目忘写了写岔了,然后站在这里哭?!”
她看着对方低着头幼儿园似的委屈样子,心里不但怒火冲天想说“你委屈啥”还更觉得自己是《让子弹飞》里面的九筒大哥,想说一句“哭?哭他妈也算错”!
对方好像还真抽了一下鼻子。好嘛。
“你以后如果还这么不负责任,不细心不多想一步,像个傻子一样拿到了只知道往前走,还准备闯多少祸?!”
好脾气的人发脾气总是叫人畏惧,因为反差,因为少见,所以显得真实而恐怖。一屋子下属,没有一个赶来劝。她也正在气头上,简直是不想下台来,只是碍着修养,其他的话没有骂出口——责任心难道是一个很昂贵的东西吗?长这么大没学过吗?在学校里那些表现都是不负责就可以诞生的吗?还是给我简历造了假?以及最狠的一句,你妈妈没有教过你?!——恰在此时,有人推门而入,一看,定是被cto通报了情况(说不定还告了状的)ceo,金丝眼镜,geek造型,她看一眼对方,虽然是自己的老板,但也是自己的朋友,也没有一下子变脸消气的必要。
ceo看看大家,大家礼貌地问候他,他两手插兜,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去干活儿吧。章澈,咱们到我办公室去。”
虽然是自己的朋友,也是自己的老板,此时犟着不走继续骂人,那就是谁的面子也不给了——又不是犯了罪,无须如此。
后来她和祁越说过这件事,祁越笑说你们两个的关系还是很好的,说在她的环境里,从来上下级一对一说话、不带本子和笔是绝对不行的,“何况埋头写字还可以隐藏自己的表情”,不然没法直视领导的时候怎么办。
她和ceo之间当然没有这样的必要,他们不但一向平视对方,而且基本做到了绝大部分时候有话直说。这是默契,这是信任,也有好有坏。坏就坏在,有时候章澈很讨厌ceo的脾气。
“你怎么对他这样。”两人刚落座,ceo刚从桌下的冰箱里给她掏出一瓶果汁,这该死的话就冒出来了,从一个长得帅气、面庞干净、丝毫不油腻的人嘴里,说出一句爹味浓浓的话。
性别平等一点,也不能说爹味太浓,毕竟有些妈妈也是这样的。
“对年轻人,不要这么凶嘛,多大个事,李元都和我说了。”ceo道,“没什么大不了,十——十几万来着?”
“十二万,正常来说。”
“十二万嘛!咱们的营收是完全可以覆盖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再说了——”
“我不是气钱,我也知道咱们的营收今年完成没问题,我压根不想去申请这笔钱的!我是气他这种工作效率,这种工作方法,大大咧咧脑子里不装事,一点责任感没有!”
难道在学校里也这样么!考好考坏,学习成绩都是老师应该担心的事,他就管坐在那里傻乐?
“年轻人,刚刚进入职场,哪有不犯错的?不是什么大错,又不是发票开错,账做错,系统底层代码搭建错,标书写错,没造成影响,可以更正,别上心了,也不要气自己,是不是?”
堵不如疏,但很多时候男人安慰女人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完全不共情。虽然反过来想想,男人需要女人共情的时候,女人也未必共情。
“再说了,把你气坏了,谁赔我一个你去?”
喂!现在明明是我要把自己气坏!谢谢!我赔你一个我,细想怎么是我亏!
她理解ceo的用心,当然也知道团队的稳定融洽的必要,她也承认这一刻要不是ceo进来她会有点下不了台,她也不想去追溯今天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是失眠、是经前综合征还是更遥远的什么深刻的原因,她此刻只觉得四壁都是水泥墙面,很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