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似乎轻轻笑了,“这倒弄得我像个老妪。”
居觐想问白藏贵庚的问题几乎冲口而出,还好尚有难得的理智——包括师尊让她下山前告诉她的那些——便从师尊平日的言传身教里找了一句接话茬:“哪有这样貌美的老妪?”
她要知道这话的效果,大概就不会说了。然而她终归不知道,感觉到白藏快速地瞟了她一眼之后,她开始怀疑自己失言。可往日失言,师尊会直接告诉她,然后在往后的对话中再测试她是否学会了。刚才真的失言吗?她应该问白藏吗?还是应该——
“居少侠,”白藏忽然停步,居觐心里一惊,以为真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是真正的救命之恩。从当日在桦树林,到这些日子来在洞里,要没有你,也许我早就死了。大恩不言谢,还请你来日到太原府我家故地找我,白藏必有重谢。”
白藏说得认真,居觐听得也认真,像师尊教导过的那样,要认真看着对方的眼睛。听到这里,她觉得白藏说得都对,她唯一想说的就是她不要谢礼。
“后天,我便独自下山去,还请少侠——”
“你走不动,”居觐认真道,“下不了山。就算是明天突然大大地恢复了,也不可能立刻恢复到可以一个人回去的地步。我虽然从来没有去过太原府,也知道它在终南山北边,你要么翻山,要么得到山下市镇去乘车骑马,你这样子,一个人去恐怕不行……”
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同样滔滔不绝的能力和支撑自己滔滔不绝的捷才,直说了这么多,完全不是以往的自己,难道被白藏给传染了?“你行动不便不说,”眼看要词穷了,快想啊!“那——追杀你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又是什么目的,你怎么好一个人去呢?”
她好不容易想到理由,神思回位,才发现白藏在笑着,嘴角和眼角都往上挑。后来她知道这表情就是师尊说的“风情万种”,或者“千娇百媚”。但那时候不知道,那时候只会看。
“哦,照少侠所言,倒是十分有理,只是我——”白藏还是笑着,但是把脸转过去了。居觐的理性想着怎么往下说,而感性只关注到白藏的笑容,二者合一,她的机灵从剑法转移到了说话上:“无妨,我护送你回去。”
她把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倒不是什么理性计算的结果。
白藏这下转过头来,嘴角笑容残留着,但眉眼间已是一片惊讶,“可、可是——”
“我此番本是受师尊之命,下山去游历一番的。护送你也是顺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正好乐意。”
她想,这话倒说得不像自己了。是怎么说出来的?而白藏张着嘴,似乎笑也不是,叹也不是,她心中有些慌乱起来。可她从小也没见过多少次别人慌乱,自己对人更是绝少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师尊说不能慌、不能着急、不能露怯,可是……
“难道你不担心我是个坏蛋混账、杀人魔王?”白藏道,眉间还是那诧异,嘴角还是那笑。
“这和送你回家、救你性命有什么关系?”
这话冲口而出,倒是未经分毫思索。
第三天,日出之时,白藏的行动已经自如得多,两人收拾好了东西,用山泉水洗漱干净,缓缓地下山去了。路上路过了居觐当日想要吹笛的那块大石头,她忽然想对白藏说,自己吹笛子很好听,可又不知怎么地,觉得这话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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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4}蛋白质中毒综合征,但此处显然是化用,不至于,得吃个几个月,全是兔子才行。
{5}洞穴寓言
第三章
白藏当然知道自己恐怕没办法一个人回去,也知道那些来历不明的青衣人说不定还在哪里等着自己,是不是碍着有个居觐在两说,但是万一再落单,那要宰了自己就非常容易了。
她都知道,但居觐于她而言也不能说就那么可靠。她白藏在旁人看来虽然多少是个相对于常人而言浪荡轻佻的人,但并非没有成算——此刻也不是没有更现实的考虑。她想了想,算了,退让给不得不继续心怀歉疚地让居觐陪她回去的解决办法。
幸好,居觐一直给她惊喜,无论是居觐的行,还是言。
多亏居觐的熟悉,下山的路她们走得又快又稳。日中到了山下的铁牛镇,再找之前的店家,一问才知道牛镇东一家还是被害了,一家八口无人生还,那日死也不给的传家之宝也被夺走。两人并无追查的意愿,歇过脚,便找了一架牛车往西北方去。
白藏站在路边,手里拿着被居觐精心削净的拐杖,努力装出一副不需要拐杖的样子——既不想丢人,也不想引人注意——问那牛车主人,可是去普化镇。主人说不是,只到玉山,老牛走不了这么远,“拉着粮又拉着人,走不动那么远啊!”白藏于是打趣二人并不沉,一边笑,一边就拿出碎银子给了老农。
结果走在路上,时不时地,居觐一步就跳下车去,快步跟着车走。老农在粮堆那头,看不见,更听不到居觐轻盈的脚步声。白藏见了好奇,“怎么下去了?上来啊。”
“走走挺好。”居觐背着环首剑,长发用一根与其说是木簪不如说是树枝的小木棍盘在脑后,阔步走在牛车后简直是潇洒的,“再说了,我再轻,也好比几袋谷子。”
白藏忍不住笑了起来。
直走到黄昏{6},两人才到玉山镇,就地打尖休息。白藏坐了半天车,虽然有粮包依靠,依然觉得腰酸背痛。她问居觐是否觉得,居觐说不觉得,主要多在走路。
她想了想,“你今年多大了?”
从这段日子的观察看来,依居觐的性子,应该不会反感这个问题,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
“十八。”居觐取下剑放在自己的竹榻旁,又把替白藏拿的九节鞭放在她的枕边。
“十八,啊,十八。”她喃喃念道。
“怎么了?”
“没什么。”居觐既然不在乎自己的年纪,自然也理解不了白藏心中发现自己比居觐大了整整十岁的感叹。难道我大了她十岁就比不上她了?虽然十八是好,可二十八也依然是壮年——我想这个干什么?可真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你不舒服吗?”居觐转过来问道。
“我?哦,没有,没有。”
那天晚上她入睡很快,毕竟整日赶路。然而半夜醒来,看见窗外月光照在侧卧在竹榻里的居觐的脸上。居觐的呼吸是如此平静,就像在洞中时一样,就像月光一样。
她用视线把居觐的轮廓描摹了一遍,带着好奇、怀疑、感叹和某种说不清楚的满足,再度沉沉睡去。
之后过玉山镇,过长流村,过牛驼村,过歪脖子沟——居觐感叹,还有这样的地名?白藏以前觉得没什么,居觐一说她倒笑了出来——整整一天半之后,越靠近普化镇,两人越是在大路上连驴车也找不到一架,只好徒步。走得慢了,便不能免于被雨水拦在半路。天空中乌云四合,白藏见居觐望天许久,便问道:“几时下?”
“很快了。”
“大不大?”她觉得自己简直把居觐当做能掐会算、善风角望气之术的方士。
“大。咱们赶紧找个地方避雨吧。”
未几,两人便在附近的一片残垣中找到一个尚未垮塌的庵堂{7},黑漆漆的,如同被大火烧过。居觐正想先进去看看再说,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二人没得选只好逃进去。前脚刚把整个身子挪进屋檐下,后脚大雨如注,直下成层层雨幕。
居觐犹在看雨,白藏回身想要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一抬眼就看见殿内离她不过丈余处一尊天王塑像的怒目。
“居觐,火折子在你那儿吗?”
居觐转过身来,旋即会意,从乱石堆中把残存一点蜡烛的烛台翻了出来。两人便由居觐举着烛台、在前小心开路,白藏跟在后面注意脚下,游历起这残破的佛殿来。
“这是?”一般是居觐问。
“释迦牟尼。”一般是白藏答。或者还有药师佛,还有阿弥陀佛,肩膀宽阔,端庄肃穆。又或者是龙台上的观音,骑狮的文殊,骑象的普贤,脸虽然唇上带须的男相,身姿却并侵略之气,甚至不像一般所见的平常男子,自然一股雍容之气,柔和浑圆,落落大方。
“为什么......”居觐举着烛台,站在白藏身旁,轻声自语。
白藏转过身去,“怎么?”
她也知道自己语调温柔,可谁看见那眼里映着火光的脸能不温柔?
“为什么佛像都是这样子的呢?我看他们,如果说是喜,又像能立刻落下泪来;如果说是哭,又像是始终能笑。”
白藏望着菩萨的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就是慈悲。”
“慈悲是这个意思吗?”居觐转过来看着她,“我从前只知道,慈悲就是怜悯他人的苦难。”
“因为怜悯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所以悲哀;又因为想要指引苦难者出苦海,所以有笑颜。啊,你看那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