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居觐的耳畔,她看见一面墙上全是镂空泥塑。她不信佛,但知道那些故事,于是从释迦牟尼的降生、出游、降魔、一直说到成道、说法、涅槃。一边还讲解上面所有的诸佛菩萨、天王力士、五百罗汉。居觐兴致勃勃地看,白藏兴致勃勃地说,末了道:“所以,众生苦,而佛陀能给他们一个解脱之道,以佛陀自己的经历作为证明”
“解脱之道?”居觐说,“因为现世苦,就想求下一世不苦吗?”
“是啊,”白藏望着居觐,“你不想吗?照佛陀所说,如是便能脱苦海啊。”
居觐低头笑了一下,道:“我觉得,为求解脱而修行,似乎并不是真正地在修行,只是在求解脱。佛不是要放下执着吗?求解脱不也是一种执着吗?”
白藏笑了,烛光此刻停在一个色彩已经剥离不少的飞天上,“是啊,是一种执着。但你不觉得有所执着也很快乐吗?”
“我不知道,”居觐望向外面的雨,现在已经小了,“我还不知道执着是什么。”
白藏以为一个隐居在终南山里隐士的生活与言行是可以解释何为执着的,但她没问。她觉得这时候还不适合问,进一步就觉得自己的这些盘算似乎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可惜人在江湖,她也的确无法做到如此光明磊落。不是她不愿,而是她不能。如果肉身都不复存在,高尚似乎也失去了意义——至少目前如此,她还没有舍身饲虎的境界,何况虎也没有快饿死。
雨足足下了一夜,二人只好在破殿里将就了一夜。次日清晨回到官道上,再搭车往北行。今天坐着运货的大车,是往长安去的。她看居觐听说“去长安”时的表情,似有歆羡之色,以为居觐也想去。但问了之后,居觐说并不,“我只护送你回你家,你走哪里都可以。去长安也好,不去长安也罢,我没什么所谓。你要去吗?”
“不,我们不用去。”她连忙说,“我们在快到商州的地方下就行了,那时候再去商州,然后从商州乘船去庐州,像我昨晚上跟你说的,去找我师叔。她也许知道怎么治我。不用着急回家,回家或许还没有能治我的人。”
居觐不疑,她心里也就宽松下来。去庐州找朱威姝不假,往年这个时候朱威姝专好去庐州喝酒,去年还约她一起,她应了,此行算是赴约。朱威姝治得了她也是对的,家里人治不了她基本是对的,但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
她就是不想回家。无论这一次离开的原因鸡毛蒜皮,亦或本质上是以前很多问题的累积,她就是不想回家,她要离开。白家多好啊,旁人会说。在她心里那是旁人才会得出的结论。她知道好,更知道那些对自己来说不够好,□□蜜糖的,谁知道谁啊。于是她再次离家,开始她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年三年的新的流浪。
她坚信她要找的一切可以在世上任何地方,就是不在家里。那必须是新的,完全属于她的崭新的东西。
如果去长安,倒没有离家更近,但离家里的铺子更近了。白家的药铺纵横天下,除了太原府的总号,长安的分号也是极大。光是伙计就有十来号人。她要是进城去,难免被谁给瞧见,再瞧见自己身体这样子,那以后的麻烦事就没玩没了了。何况长安那地方,人事杂乱,什么都有,没个清净。此刻她宁愿躲个清净,甚至为了这清净,不惜坐船到庐州去。
天下之大,她白藏却一直觉得江南更好。
货车全走官道,一路上时不时就要经过大小市镇。遇上路边赶集,这车主似乎也不着急,一边牵着马穿过人群,一边逛集。居觐这么多年和师尊只是在山下较近的几个镇子采购,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市集。她们师徒二人采购,主要采买的只是生活所需,而且镇里集上摊主所说的好东西,师尊全有更好的。居觐见得惯了,一不觉得自己需要,二也不觉得有多么好。那世界是那样小和重复,没有自然山川显得可爱。
甚至没有小老虎可爱。
但这市集不一样,这里有太多她没见过的东西。有人手里捏着面团似的东西,粗大但灵巧的手指左右一捏上下一点,就捏出各式各样的人物动物还有物件来!有人的摊上放着大量她没见过的瓜果,那白皮是什么瓜?那阵阵食物香气又是从何而来,啊,黄澄澄的是油饼?怎么那么香!
白藏还坐在车上,虽然也四下观看,但不像她那么好奇;居觐也知道,白藏早该对此习以为常,惊讶的只有自己。但白藏毕竟坐在车上,身体不适,大家正在缓缓往前走,她也不能自己跳下车去逛集,那样拖累了大家的步伐,更何况——
她还有些害怕。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可以上去问问吗?人家会不会觉得她奇怪?别人也许未必真的觉得她怎么样,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这样觉得,自己也不是就这样觉得,可就是这不确定,让她觉得害怕。
就像曾经害怕熊,后来见惯了,甚至见证了熊的老死,也就不觉得可怕了。
一个卖发簪的摊前,有一位母亲带着一对儿女。男孩年纪尚小,只由母亲牵着手站在原地,仰望母亲与摊主讨价还价,也许并没听懂大人们在说什么。女孩则欣喜地拿起一个又一个发簪试戴,戴一个就给母亲看一个,好像巴不得插满头。母亲一边看一边笑,一边和摊主讲价。虽然是讲价,似乎摊主也因为春光而心情美好,一边还价,一边望着女孩微笑。
居觐正望着一家三口逐渐远去,似乎是父亲的男人过来了,这下不再有讲价的必要,父亲豪迈地出价把女儿喜欢的都买了下来,继而抱起小儿子,一家四口又喜笑颜开地去买油饼。
拖家带口,她见过,很多很多。快乐的,哀伤的,富有的,贫穷的,小镇市集上她也见过。但这是她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见到他们。
她是孤儿,这没错。她有师尊,这也没错。以前曾经有人问她,你师傅是不是就是你母亲?她说不是。长得不像,师尊比她厉害多了,她一点也不像师尊会有的孩子。而且她也从不觉得师尊是母亲。她长大了会回想,以前见到别人家的母亲待女儿的方式千百种,没有一种是师尊和她的样子。
市集上曾经有好事者打趣她,看着她长叹气摇摇头,没娘的孩子啊。她不觉得,她甚至抵触这种想法,也许是出于保护师尊的想法,即便不曾深究这里面的曲折。
现在忽然觉得拖家带口也挺好的。她路过此地,但不属于此地,烟火繁盛,她站在里面似乎是多余的。
有人对她说过红尘俗世的好,她只记下,并没信。有人见她不信,还一个劲儿地劝。真有那么好?她问,依旧带着抵触。师尊说,你自己去看看。
随着大车走,一直走到了近商州的名叫牧护关的小镇,商队还要往前赶路,她们就地休息,预备在镇上找个客店。镇子虽大,客店就两家,南头一个,北头一个。白藏说不如住北头这家,“顺眼。”
“顺眼?”居觐问,“为什么?”
“干净,清净。不惹人注目好些。”
二人要了房,由居觐上楼放了东西,又回到楼下准备吃饭。居觐坐着,还未学会抢着付账,也不会那一套在两人之间算账的复杂考量,更说不过白藏那张遇事便把“救命之恩”高高挂起的嘴,只好将点菜住店和付账的权力一概交给白藏掌握。她听见白藏点了好几个菜,好奇,就问白藏大概是多少钱。
“你难道又想——”白藏笑道。
“不不,我只是好奇。”她赶紧打断,简直怕了和白藏说钱的事。白藏甚至一度取笑她是怕了钱。
“住一晚吃两顿,三百文{8}。小镇子里,”白藏举起粗坯茶杯放在唇边,倒没有要喝的意思,“算是贵的。大概是近商州的缘故吧。”
“三百文?”居觐诧异道,“这算贵的话,为什么我们搭车有时候还要给车夫散碎银子?”
白藏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那是因为这里是有所需、有所供,两厢情愿的事。但是车夫载我们一程,有所需,却不一定有所供。价钱不是买他拉我们和给牛马多吃草料黑豆的,而是买他的情愿。”
居觐眨了眨眼,“情愿竟然还可以买。”
“能买就算好的啦,”白藏道,“能用铜臭解决问题,难道不比用刀枪还解决不了强?”
居觐又接着问了许多,这样的价钱,那样的价钱,白藏难得放松,乐得解释调侃,说居觐前日还在怕钱,怎么这时候就迎难而上了?居觐被调侃得脸红,正要反驳自己不是怕钱、只是出于好奇,忽然见白藏越过自己肩头的视线变了。她背对西面坐着,此时转过头去,不再晃眼的日光下,她看见好一群人走了进来。掌柜和小二忙不迭地上去招待,那群人却正眼儿也不瞧掌柜一眼,直勾勾地盯着居觐和白藏。十来号人的目光里,有怨恨,有怀疑,还有愤怒。
居觐后来知道,这种情况可以统称为,来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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