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完了。”她听见白藏说。后来白藏才告诉她,这清凉宫主雪怡,虽然改了名字,人在雪栏山那样遥远的地方修行,却是地地道道的大家闺秀,上山以前,俗姓上官的她出身蜀地一等一的大家族,所以她一向不以方外之人自居,最最讨厌别人说她是蛮夷。
“哦?”雪怡听完,哼了一声,“我乃是雪栏山上清凉宫宫主,雪怡!”
“我以为是何处呢,”这时那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落灵子居然也插话了,“原来是那荒凉百年无文字之地!”说完,师徒三人一道哈哈大笑起来。
居觐似乎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是“臭道士”了。很久以前,她也遇见过类似的场景。几个男人,嘲笑另外一两个女人,也许是因为女子艰难地做着什么本来应该由他们来干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女子在做着他们觉得仅仅属于他们的事情,或者单纯是因为,人家干得好,他们干不好。
“哦?”雪怡冷笑道,“那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怎不见你忘了你西王母{17}!”
居觐眼看对方师徒三人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然后粉碎、消失,本来面目露出,“看来江湖传言不虚,清凉宫的女人,尽是些牝鸡司晨的东西!”落灵子说他最喜欢用又最反感的那四个字的时候,口中呼呼出气,连胡子都吹起来,这美髯也努力给他增添了几分威严,当然,风度是没有了,毕竟早已“有失风度”。
“呸!你这鼻子上缺绳索的死牛!高矮胖瘦的,回牛圈里犁地拉货去吧!”
天下吵架,最怕凑一对。萨杰最不喜欢听的,大概就是落灵子最喜欢的“牝鸡司晨”,于是她精准地骂出道士们最不喜欢被人骂的“牛鼻子”三个字,还演绎一番,以求挨个打击。
这下好了,霎那之间,铁扇、宝剑、双鞭和弯刀全掏出来了。卢天园还想出声阻拦,话没出口,已经打起来了。不单兵器交击之声响亮无比,双方一边打,还要一边骂个不住。固然都是高手前辈、用词有所忌讳,并非肮脏下流,倒也好不到哪里去。崆峒骂清凉是多管闲事没礼貌的女人,清凉骂崆峒才是多管闲事不知尊重的臭道士,崆峒骂清凉不知三从四德,清凉骂崆峒堂堂男子没本事。
关于后面这一点,居觐倒是比较认同。因为光从双方过手的这近百招来看,落灵子和雪怡大概都端着掌门架子,只徒手过招,而落灵子明显处于下风——雪怡不但要对付他,还要分出手来对付谌宇子,双方依然平分秋色。萨杰用弯刀对付罗皓子的铁扇,不然游刃有余,还能抽空去砍谌宇子两刀。这谌宇子一把长剑左右来回,犹如灵蛇,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嘭!”一声巨响,竟然不是兵器相接,而是两位掌门的双掌。二人的手并未实际碰到一处——也许是互相都嫌弃对方,也许是实在不需要,居觐并看不明白——于相距数尺的虚空中一对,只见雪怡背后的山墙主体不为所动,只有灰尘被猛地溅起,而落灵子背后的砖墙霎时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砖头飞出丈余,扑通扑通掉在水里。
想不到这清凉宫的金刚般若掌竟然比崆峒派的无相神功还要刚劲!居觐想,难怪白藏说清凉宫的功夫有神异,不但能逆男女阴阳之基本,而且同时并不使得男女外貌发生什么改变。雪怡师徒三人从外表一看,除了来自异域许是异族,最多看出一个“不好欺负”来——哪知道竟然是如此不好欺负!
“□□!”罗皓子突然骂道,从后腰摸出数个黑色暗器便对萨杰甩去。虽说崆峒也以精于暗器闻名,可居觐依然不喜欢这样的行为——既非生死边缘,不过大家动起手来了,何必使用如此阴狠招数?难道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打不过认个输,也没有什么,难道使用暗器得胜就算得堂堂正正?
眼见越打崆峒越是落于下风,但清凉宫师徒一时又不能压倒,竟有不绝之势,居觐胸中渐渐感到一阵烦闷焦躁——如此烂打又能如何?她有时候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因为一点点事就动手。看不顺眼?话不投机?她问白藏,白藏说也许只是手痒。“就像你觉得对方的功夫实在是好,想比试比试。”
她从来没那种感觉。高不高看得出来,不需要试。何况拳脚刀剑不长眼呢?这时候,这不长眼的说法倒像是托词了。
再这样打下去,清凉宫既不能知道实情、找不到白玉床,也不能争出个对错高下来——至少从现在骂的内容来看,落灵子师徒是绝不会承认自己错了。
念及如此,锵的一声,她拔剑跃起,心中默念自幼背熟的口诀,对准空中奋力一刺,锐不可当的剑锋将将好刺入雪怡与落灵子的即将碰在一起的双掌之间,接着趁势一劈,将正好出现在身后的萨杰与罗皓子的兵器左右弹开,再轻轻落在地上。
别说见状不敢上前的谌宇子,就是在场的其他人,也全部大大地惊讶于她这一招精准与勇猛,竟一时呆愣,一群人默然无语地望着她。
最终,还是卢天园老于世故,最快反应过来,出言调停双方。而崆峒派的落灵子并不理会卢天园的软话,只是盯着居觐。居觐不知有何门道,只好坦坦荡荡地看回去。
“这位姑娘,你是何人?从何而来?师承何派?”落灵子道。
“在下居觐,山居的居,觐见的觐。从终南山来,无门无派,本是孤儿,自幼被师尊收养,并未询问师尊的姓名。”
她已说烦这一套解释,但还是准备好了继续往下解释的说词。然而落灵子似乎并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怀疑地看着她。她还是坦坦荡荡地看了回去。
瓜田李下是什么,她不明白,因为她不认识瓜,也不认识李。它们都太多了。
后来,崆峒派走得时候,除了骂骂咧咧、指责清凉宫在他们的联系人处闹事之外,就是一直怀疑地看着居觐。然而毕竟双方都没有继续闹下去的理由,只好各自散了。
这对白藏来说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更没道理的架她都打过。她和别人一样,惊讶于居觐的剑法。
“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剑法!”夜里,本来最喜欢吹了灯晒月光的她迟迟不肯熄灯,目光炯炯地望着居觐,“是你师尊的剑法?”
“是。”居觐大概白日立了功,现在坐在床沿儿说话虽然依然有些羞涩,但更有了献宝和炫耀之情,话开始多了起来:“一共分八剑,乃是喜、怒、惊、恐、爱、恨、妒、羡。出招时以心法口诀配上内力于其间,全凭一心。师尊说对这八个字理解到了,自然能使出最大的威力,至于招数,则不一定,只要有理解在,大可随意发挥。”
以人的情绪来命名剑法,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说。“那你今天用的是哪一招?”
“惊剑。主出其不意,使人受惊。”
那是挺吓人的,她想。于那般激烈的打斗中,凌空只一剑,便恰好地将打斗过招、真气膨胀的双方分开,既不伤自己,更不伤对方,实在是厉害。“你都学会了?”
“没有,我只不过学会了惊、恐、喜、羡,完全地学会了,用起来也没有什么挂碍。但是怒、妒、爱、恨,还用得不太灵。”
也许是她还不懂得什么是怒和妒,更遑论爱与恨吧。但无论如何——终于舍得吹灯休息的白藏还在兴奋地想着——等自己内伤好了,或者至少扭转最近有所反复的趋势,她要和居觐过两招,要讨教讨教。毕竟天下神功,与之过招,最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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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5}本文中的切口、黑话由明清时代的多种黑话改编而来,比较杂糅。有兴趣的可以去考据,此处罚是四,丁是千,多见于粮行买卖,而绿石里代表了银子,见于袍哥控制的码头。
{16}这个号实际上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道教混元派创始人雷默庵的尊号,出资《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续编》。此处借用,非为贬低道教,如有冒犯请见谅。
{17}“赢母之山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山海经·西山经》西王母后来演变为道教女仙,固有骂人的意味在里面。
第十五章
白藏醒来,窗外没有月亮,屋里没有烛光,一片黑洞洞。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里是扬州的客店,是她睡的房间。为什么还有一张床?哦是居觐,对。想起居觐,她抓住了掀开脑海里黑色幕布的线索,想起现在是五月了,扬州很热,想起现在她们是在追查白玉床的下落,想起前一夜还在和居觐讨论剑法,想起后来白日......
啊——她无意识地转动脖子——头疼,相当疼。屋里淡淡的酒气提醒她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上一次喝这么多,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有人说她海量,有人说是酒缸,只有一个说法她满意,那人说她是土匪。土匪!那才是她在酒桌上敞开了喝的样子。她记得——她努力回忆着——记得那一次是在徐州,和随便遇见的几个人,喝了多少?四五个人二十坛总有,总有吧?那酒淡,一开始喝起来总像是喝水;但累积得多了,后来就会上头,上头还很快,就像晕过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