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皱着眉头,是为了我吗?是为了大哥吗?是为了大哥吧。她有两个爱她的哥哥,都很爱她,都保护她,而在当年,唯一一个支持她和我的就是大哥。最有希望的大哥,最有本事的大哥,最有希望继承家族名望的大哥,不在了。
她不会为我如此伤感了,或者,我也不应该再让她为了我如此伤感。一切都是“过去”了,当初多么执着觉得多么爱,等到被斩断多年之后再看,谁离开了谁都不会活不了,而且她是对的,我们并不合适。
就像四肢百骸里的铅块一样,靠得太近,就是彼此的铅块。现在这样很好。
她望着王子安的眉头,“别担心,都会好的。”王子安垂下眼神,轻轻点头。白藏见状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轻了几分。轻了,但飘起来的瞬间,心还是痛的。
哪怕是终生再不会有希望再从头爱过,依然会被她的喜怒哀乐牵动。
突然间,房门像是被大风吹开一样,呼啦啦进来好一群人,大夫,卢天园,居觐,最后一个是卢亟。王子安立刻起身离座,站到一边,向卢天园问好。居觐一进来一边给大夫倒水,一边又想上来把她扶起来,见到她早已起来又到后面去关门;卢天园则一如既往地含笑望着她,等到大夫去了——居觐又忙不迭地去和大夫开方子预备抓药——才问她可好些没有,说些“当日把我们吓坏了”之类的场面话。她应付完大夫,嘱咐大夫千万不要告诉她家里;又应付卢天园,余光看见王子安站在一旁什么都没说,也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表情——倒是躲在最后几乎一直靠门站着的卢亟,一会儿瞟她一眼,一会儿望卢天园,眼神总是飘来飘去,唯独在看到王子安时,会长久停留,看很久。但那眼神.......
自己过去也有过那种眼神。有一次,她们站在房间里,王子安站在窗前,她从那王子安侧面的华丽铜镜里看着王子安的表情,看着泪痕,看着对方闪躲的眼神,然后看见了自己,层层嵌套,像情爱一样纠缠不清。是啊,那时自己的表情就像现在卢亟的表情一样。哪怕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但两个时空里的两个人都陷于同一件事情。
不时,众人都去了。居觐回来,卢天园问了问情况,便带头说要去了,不打扰病人休息。王子安也对她点点头离去,走时拍了拍居觐的肩膀;卢亟随着众人出去,依然只是用眼角最末尾的位置瞟了她一眼,然后眼神附在王子安背后离去。
你果然是你——她也看着王子安的背影,像目送一只永远无法豢养在鸟笼中或是庭院里鸟儿——这样也好。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多年之前的一个月夜,两人靠得那样近,肌肤相贴,连彼此的汗水都互相交换......
然后一切消失了。
“居觐......”
“诶!”居觐立刻跑过来,见这姿态,她愧疚得无以言表。人家救你一命不算完,你还老不好,连累人家一直照顾你,和利滚利的高利贷有什么区别?“我昏过去...多久了?”
“三天了。”居觐说,“今天第三天。”
而且居觐无怨无悔。她最怕别人无怨无悔。她已经懂得当年王子安的一些想法了,哪怕当时她们一样大。
“那这三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居觐于是说首先白玉床当日就已经归还清凉宫了,崆峒派坚称自己没有干如此“下作”的事情,卢家从中调停了半天才好。东西拿走之后,清凉宫赶着上路,不肯多等一刻,次日打点好行装、写信给萨迦之后就上路了,一份酬谢白藏和居觐的厚礼,留给了卢家转交。“现在,这店里只有咱们,还有卢家姑侄二人,碧野也来看过你,他倒也还在东都,说等你好了,还要见你。”
白藏还想问问王子安的事,但又觉得,最好是不问。也许不明所以的居觐不会在意,但自己在意。
已经去了信,让卢翊带人不用找了,直接回家养伤。卢亟吩咐完,还专门把在东都买的药酒递给送信的小子,说,让少爷喝,不喜欢喝也要喝。
酒是在离开刘大人在东都的联系人的府邸后买的,从那儿出来,姑姑便对她说,行了,往下的事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去吧。“按理我也该带你去,可是人家说不行,唉。”说着还掏出身上的半个神鼋玉佩,“这东西我什么时候可以交给你呢?”
她不答。以前总说让姑姑交给卢翊,姑姑总是笑。“你也不要,翊儿也不要。老三家两个也不要,倒是要我们这些老人家怎么办。”
姑姑自己没有孩子。据她自己说是当年和某些人耽误了,不说是谁。卢亟总是猜测那和白鹤有关系,因为卢天园喜欢白鹤,遇见白鹤的时候总是要观察欣赏,甚至不惜重金买下之后放归山林,放归山林的时候又会凄楚地望着那鸟儿。她一度觉得姑姑是把白鹤当孩子,但后来阅历增加,意识到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每次说到继承,她就说姑姑要是有孩子就没问题了,而卢天园总说“要是有就好了”、“都是那人耽误的。”卢亟也不是没有隐晦地问过到底是哪个混蛋耽误了姑姑,在年少轻狂的时候作为一种抗议。末了有一次,姑姑说,我难道不是和你一样的想法?她听完大为吃惊,因为姑姑竟然一眼看透了她。这也是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乐意和卢天园出来的原因。父亲倒也不加阻拦,大概年轻时长期在海上生活过,心已经像海一样宽,习惯了海的无常。
但最终她还是一个人行动了。当然,她已经具备一个人行动的能力。与此同时,她也厌倦了姑姑总是想把位置传给她的念头。
每个人的一辈子都会受制于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找上门来的桎梏。于是她逃。一开始不知道什么想要,就只是逃。后来逃着逃着遇见了王子安,她开始奔,试图向王子安的方向奔。
可王子安是个人,不是个不会动的木头桩子,她的终点似乎总在变动,何况有时候还会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她的终点。
她对王子安说过,明也说过,暗也说过,王子安总是不置可否的样子。她生性不爱强迫人,学会了圆滑处世,反而把尖刺都转过来对准了自己。别的事情,刺着刺着也就惯了,惯了久了地位声名扬出去了,别人学会了让着她——万一未来神鼋岛就是她管事呢?那可是天下第一的走私商!亦正亦邪的海盗之王!——她终于可以把一些刺转回去了,唯独除了王子安,她舍不得。
两个人好一阵没见了,本来去年夏天去过雪栏顶清凉宫之后,她就打算往渤海国去。因为路途遥远,恰好可以经过颍川,她老早便去信问王子安的好,想顺路去见一见。没想到王子安拒绝了,理由是要闭关,和爷爷一道学习锻造之术。
见不到不是问题,读罢那封信她是很快乐的,因为王子安也表达了同样的“不想”。哪知道去过渤海国又有急事,只好乘船回家,一别便是数月。她是如此想念王子安,不然何至于对白藏如此反感、接近敌视?白藏是她得不到的王子安的另一面的一个代表,一个再鲜明不过的标志。
结果呢?她竟然在东都见到了王子安,而王子安得知一切后,反而去看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白藏了。
自己依然舍不得刺王子安,唯有独自闷闷不乐。大概姑姑也看出来了,也许是言语,也许是面皮,也许是纠缠低垂的眉眼,总之是放她去了。
卢亟整日一个人在东都闲逛。说是逛,不如说是胡乱走试图转移注意力。可惜一切尝试都是失败的。她吃茶,看官府的告示,找一家铁匠铺打磨保养自己的金锏,听茶馆里的众人议论最近长安的波诡云谲和东都的暗流涌动,最后什么都没放心上,心里没完没了想的都是王子安——想她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因为没有往前,只能怀念过去,过去就不免想到白藏,想到没有自己只有她们俩的、自己无从取代和对抗的曾经......直到她现在一个人坐在酒楼的楼顶,手边放着一坛酒,黄昏时买来,现在天都黑了,也没喝几口。
听见遥远的城南似乎有人吹笛子,无可抒怀的她把怀里的陶埙掏了出来。
你要不要学吹笛子?是三叔问。我不。
那么吹箫呢?是父亲。我不。
姑姑问的是琵琶,她还是不。最后她自己学会了吹埙。她想做的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以为的那个自己。
谁料刚吹了一首,忽然几声脚步,背后有人说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原来你在这儿。”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王子安。但是她要回头,她不可能忍得住。
“你来了。”
“我在城里找了你一天,”王子安在她身边坐下,自然地把酒坛子放到一旁,顺手还掂了掂,“怎么也找不到。夜里听到这曲子,才找到这儿。”
“是吗?”也不是个问句。
“往下准备去哪儿?”王子安问,语气十分平常,就像春日细雨中的湖面。
“不知道。”卢亟有那么一点点想解释自己不是敷衍,可是一来解释了更像是敷衍,二来,她也不想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