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藏停下脚步,转过来看着李毓,而李毓脸上是说书人一般的笑意,“我还听说,最近常山王李忻的异动很多,很高调,还做了很多事。金矿说不定和他也有关系。否则谁敢私采金子、谁又需要金子呢?他的获利必须必金子大得多。”
“你一说常山王,这不就牵扯到了王家,王家长年在他的封地上活动,难道王家又是死人又是丢刀的,和他也有关系?”
谁知李毓竟然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不好说。王家在颍川势力那么大,简直是一方之霸,如果我是李忻,心怀不轨,应该拉拢王家才对,而不是动摇他们。”
“可要是不能拉拢呢?”
李毓这下看了过来,“师姐,这我就不知道了。你知道吗?”
她想到王子安,一时哑然,末了道:“我只是觉得,王正要是想参与,早就知道和参与了。按你刚才的分析,事情就不是这么个样子了。甚至如果是王家,王正那天杀了我们二人就是,不需要放走。倒像是宁愿远离是非、要明哲保身的架势。”
李毓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完道:“那师姐可知道王家内部是否有纷争?说实在话,我对王家最不了解。”
“我也不知道啊。”十年前的认识不作数,更何况王建也死了。
“不过想想那种做法,三个儿子,三把刀,恐怕迟早要争。”李毓道,“不聪明。”
白藏不理这评价,“有闲心关心他们家的刀?这算分析完了这一条线索,那么现在来说说,一路上把嫌疑一路指向我的,除了有人别有用心的解释,就是一直有无极派功夫的痕迹。我多年不在山上,也不知道具体。你就告诉我,如果真是无极派的人,会是谁?”
两人快走到山顶,李毓恐这话被弟子们听去了不妥,于是停在原地道:“反正肯定不是朱师叔,因为她压根不干这种事,就是天要塌了,她还是做她自己的事,师姐也是知道的;至于是不是董师叔,不好说,因为董师叔下落何方我也不知道,很多年前董师叔就离开崀山了。”
“会不会朱师叔的弟子?她的脾气我们都清楚,万一收了个王八蛋呢?”
“也不好说啊。我只能说凭朱师叔的作风和眼光,感觉应该不会是。师姐,我不认为是咱们的人,就从步法模仿来说,谁说龙门派的人就不会?不是韩家兄弟,也可能是那叛逃失踪的岳元彬啊。师姐,这话虽然难听,但师弟我还是要说:平日里,师姐在江湖上作风招摇显眼,所以导致有些人都在第一时间怀疑师姐,甚至一被人煽动,自然就倾向于相信对你的怀疑。而且师姐你呢,又正好出现在了这些地方。”
白藏无奈苦笑,“为何不会是有人专门陷害我?”
李毓抬腿跨上最后的几级石阶,“后面的事像。但是...还是说不清楚。总之,师姐现在湖边一战、太一神功已有大成,不日即是八月十五,师姐不如带着居觐姑娘,先在山上安心养伤,休养生息,再做打算。山下的事,就留在山下吧。”
白藏点点头,“是啊,毕竟我还要靠你,帮我给居觐运气。”
居觐不记得那天是怎么上的山了。在湖边的那个晚上,电闪雷鸣,她也没睡好。疼痛中她甚至看不清白藏的动作,不知道白藏到底做了什么。后来如何又出发、再上船下船乃至上山,一概不知,浑浑噩噩。这一路上印象最深的反而是白藏的脸,那脸上各式各样的表情。时而担忧,时而痛苦,时而还要强打精神,努力露出笑容。
在担架上她睡了第一个好觉,按理那担架不舒服,但也许是因为白藏跟她说不要紧,到了,放心吧。
这些日子来她就一直安安心心地睡,起初不适应、后来很自然地接受无极派对她的帮助和照顾。一开始见她不□□心,李毓亲自过来说,你是师姐的救命恩人,我们不过报答你应得的东西。
她现在明白这种也许出于礼貌、也许出于真心的话的含义,但她还是选择回答说,救人性命不图回报。因为这是她真心所想。
李毓听了,温柔地笑起来,姑娘真是侠义。然后便坐下来帮她运气。
李毓身材很高,肩膀宽阔,圆眼剑眉,不怒自威,不动神色时像只鹰。然而这位掌门一见到她和白藏的时候,立刻变得柔和可亲,好像二人是他天然的亲人一般。
天然的亲人,居觐从未在别的地方感受过此等关心爱护。那天运气结束,李毓和白藏讨论她现在的内伤恢复情况,李毓说好是好了,但是不能说全好了,要彻底抚平伤害,最好是化去所有功力重新开始。但白藏立刻表达不同意,说太危险了,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他们争执,都有理有据,唯有事中人的自己,根本不在乎。她没有那个空闲去在乎,这一路走来,虽然也有清闲日子,但大部分时候总是有什么人事物出现,搅扰了她和白藏。现在,就在白藏修行长大的地方,没有人再能打扰她们了,简直是隐居一般。好像她穿越城市与红尘,终于又回到山野的无拘无束。
这天八月十五,白藏还给她安排了不少活动。白日,先由白藏带着她,下山去游玩一线天,正午阳光十分好,她在白藏后面,白藏牵着她的手在前面领路。太阳照下来,她往上看,几乎觉得眩晕——也说不好是狭窄的石缝还是一线的阳光所致,亦或者是白藏的手和她的手紧扣所带来的模糊的狂喜所致。
从一线天出来,又回山上,摆台祭月,焚香聚餐。吃罢,白藏说走,我们到山下扶夷江边放河灯去。
下山,那不是很远吗?她听见自己在问,声音仿佛在轻颤,像是在说什么蠢话。
“不怕,有密道。”
由年轻的弟子们领着,不消一刻两人就来到了山脚江边。弟子们纷纷掏出河灯来,也递给她们。山谷里满山遍野的桂花早开齐了,此时风一吹,竟是香风送河灯,迤迤江水点点烛火,美不胜收。
“还是觉得在崀山更像家。”白藏与她并肩而立,她转过脸望着白藏的轮廓,不知道是因为虚弱还是陶醉,觉得有些恍惚,而白藏继续道:“就像——从无分离,自己一直都在这里。”
“我以前——”她想找出话来说,几乎觉得自己贫乏,“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从小到大,只和师尊在一起,好像也不知道什么是分离。现在……”
“想家了?”白藏转过来看着她。照明有限,脸红是看不见的。“也许吧,想师尊了,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也想知道她让我下山来,到底是要我找到什么。”
白藏轻笑,柔声道:“也许她也不知道,她希望你找到什么就是什么。”
白藏的笑容映在她眼里,就像河灯。
说到底,她也只有真心可掏。
“那我找到了。”
“哦?是什么?”白藏问得很温柔。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她非常想说这句话,也非常想要阻止自己说出这句话。然而即便不清楚阻碍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真正想通过这句话表达的是什么,但她要表达,一定要说,她不可克制,她克制不了。
“你。”
她看见白藏脸上的表情先是僵住,接着变成诧异,接着又变成她所不理解的介于惊讶和欢喜之间的某一种表情,最后干脆变成她最不能看懂的那种似笑非笑了。
她只能望着,心里再没有什么可想了。她用来作为思考与行动的判断标尺的那种说不清的执着,早就在与白藏一路走来的光阴中化成细沙,从指缝间流走了。
白藏刚才祭月的时候许了愿,主要是希望居觐恢复健康、彻底的健康。没许这个。
她表白过人家,当然也被人表白过,可惜总不对。现在对了,时地人情,全对了,她却不知所措。
正是轮回有道,是上天微小而促狭的捉弄。
她那喝起酒来话最多的三寸不烂之舌,加上往日纵横花丛时用起来得心应手、惹过不该惹的风流债却从没有真心想害人的满肚子甜言蜜语,如此天下无双的利器在身,此刻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说,只能任由自己的视线无知无识地随着居觐低头而降低。
她看见居觐牵起她的手,看见居觐看自己的手如同看至宝。伴随着居觐的动作她的心开始动,一开始那样乱那样嘈杂,渐渐有了组成曲的架势,但又点点颤颤悠悠,摇晃不定——
居觐轻轻吻了她的手指。
她心里的曲子竟是如此缱绻温柔。
第二十九章
中秋之后,天气倒比之前更好了。炎热稍稍退场,夜晚更加清凉,出来数星星还要披上毛毯。林中果实熟坠,采收从劳动变成了消遣娱乐——她自己乐此不疲,却不允许居觐参加,理直气壮地要求居觐不准参加,至多坐在一边看,吃她摘回来的果子。哪怕居觐偶尔发出微小的抗议,说自己受伤的是肩膀又不是腿,她还是不同意,从理直气壮变成了蛮不讲理。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理直气壮来自于居觐的主动,好像主动的人就天生该退让包容一样——她自己自然不认同这个说法,于是往往在嘴上逞一时之快之后立刻后悔,继而去包容居觐。可居觐到底没有什么需要她包容的,居觐已经非常乖巧了。她只能转而关心居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