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便是王子涛的声音,一点醉态也无。
众人骑马逃离的时候,卢亟回头看了一眼大牢方向的人群,感叹时移世易,看上去做得好了,实际上更烂了。
当然她等到看到王子安的脸和对自己笑的眼睛的时候,她不再想这些了,只全力骑马。往日她都是去赎人,从来没劫过大牢,按理她也不应该做,她应该永远用手段和钱财开路,因为她是神鼋岛的人;但是为了王子安,她愿意。
又是一个午夜。
“再不能这样了。”王子安拉着居觐的手,把居觐拉到一边坐下,自己又去接手居觐的活儿,而白藏坐在一旁看着她们。“你现在不能这样。快睡吧。有事我叫你。”
很多年前,她享受王子安的语无伦次,现在,她所享受的则是居觐的脸红局促。不同的是,王子安的语无伦次,只让她感觉到促狭得逞的快乐,而居觐的局促会让她心疼。
但她更心疼居觐的身体。于是,即便居觐已经一再跟她说不用到处跟人说自己受伤的事情,更不需要说得那么事无巨细,她还是要说。她知道宣扬居觐有可能要死不好,但是她必须这样做,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居觐的状态是如此脆弱,谁都不要打居觐的主意,居觐应该被保护。
让大家都来保护,总该可以阻止这孩子一再以身犯险了吧?
那天离开大牢,一行人趁关门前夕,卢亟干脆在前扔银子开路,生生逃出东都,一路躲到王子誉的朋友在东都外的别业里。此地一到冬天就无人居住,只有几个老仆每个月过来打扫收拾,大家一进来立刻就能住。王子誉在马上颠得不行,到了屋里倒头边睡。王子涛却因为饮酒加大闹诱得被岳元彬刺的那一剑旧伤复发,是掉下马来的。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去,白藏给他治疗上药,出来,正好听见卢亟和王子安在分析整件事。
而居觐安安静静地在一边准备做饭,好像入住别院和山洞没有区别。直到被王子安打断。
她简直觉得这画面是美好的。
“如此说来,从白玉床,到无相业书,”王子安当时举着茶杯,“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大阴谋的小部分。白玉床伤害了关家和崆峒派的关系,之后也通过害死你姑姑伤害了吕皓的利益,业书则曲折地伤害了关家的利益;至于天山派与周寿的事,等于借助刘玮的手,打击了于竹河?可吕皓的事情也是刘玮干的啊,他有二心了?”
“可能吧。”卢亟望着窗外,似乎救出了王子安使她放松了不少,“以我所知,以往这个刘玮对他的恩师吕皓言听计从,但他也是个难得的清官,和吕皓那样鲸吞似的敛财不一样。他不收钱,只做官。吕皓是又要权,又要钱。”
“不管如何,是刘玮的势力打击了吕皓,等于吕皓自己的集团内部就有了问题。但是那么爷爷——”
“那,害死你爷爷、你父亲还有你大哥,应该是为了逼迫你们家导向常山王。至少是这样。”卢亟说。
“也许,这只是现在看起来的样子。”王子安摇摇头,“你看,三叔的态度就不明确。他们两个要是一条心,早就不至于在家里讲不一样的话了。要不是他们态度不一样,我也不能拖延那么长时间。他的态度不确定,我和二哥又走了,王家是分裂的,要我说,这样于李忻反而不利。为了拉拢二叔不惜杀人,简直急功近利得发疯。虽然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干这种事的人,但——”
“不上算?”
王子安笑了,那种笑容白藏看在眼里,心里感叹,自己竟然从未看过到。
“是,而且很不上算。再说,二哥说是子焉给的他消息,对吧?托袁刚带来。”
“你怀疑?”
“我——我不知道。也许她与此有关系,也许没有,我不知道。”
这还是她熟悉的王子安。即便理性上可以猜到,感性上也不愿意怀疑。
“还有,当时在金陵,那两个人明明都可以和爷爷一较高下,如果拿螺旋剑的是岳元彬,另一个会是谁?”
不等卢亟说话,白藏道:“可能是董启明。要有那么高的武功,用剑,男子,还能找到上崀山的路,也许就是他。”
“那是?”
“我的三师叔。很多年没见过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后来她们还问为什么,白藏自己也说不出,只是一种模糊的无法具名的感觉。是因为他有理由杀李毓?还是他有理由杀自己?也许没有。或许是什么别的。她似乎想起与董启明的身世有关的传说,说他本不姓董,出身很好,是沦落江湖的,像骆承瀛——当时骆承瀛来的时候朱威姝这么说来着——但怎么也想不起更多的细节了,当时她对董启明没有好奇,之前也没有,现在才有,似乎晚了点。
三人商量了半天,总结出的线索是:无论是业书还是白玉床,都必须是轻功极高的人偷的,这一点岳元彬就可以做到;而业书保留在金矿的看守者,很有可能是五雷院的某个主要杀手的手上,既有可能是一种保存手段,也可能是一种附加条件——据卢亟讲,光是金子,大概不至于打动两个五雷院的杀手一道出来。那么按这个逻辑来推想,岳元彬是被吸引上船的?是武功,是秘籍,是地位,还是最直观的——金子?那么,谁会想要开采金子?谁会想要引起太子的生母与嫡母的娘家人们斗争不休、同时弱化潜在可能的辅政大臣吕皓?只能是常山王李忻。
既然李忻已经到了东都,下一步就要进长安。进长安的最后一道关卡是最难的——长安守备。
卢亟说,长安守备罗骏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常山王毫无疑问自己大活人可以进去,但是手下军队恐怕不能进城。如果要夺权或者至少准备夺权,必然要过罗骏这一关。如果李忻手里有岳元彬这样的人,则一定用在这样关键的地方。就算找不到岳元彬本人,他也很可能和李忻有关系。她们应该尽快出发前往长安守备大营。
紧接而来的是沉默。王子安在考虑,她在考虑,卢亟在等待,只有居觐拿着人家家里精美的瓷器装着烤鸡端过来,说了一声好。
三人看着她。
居觐说要真是这等谋逆之事,岂能作壁上观?要真是想谋害忠诚耿直的良臣,岂能坐视不理?我们去救他,我们去救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吧。
她的目光如同月光照进三人的眼中。
“真像假话,是吧?”白藏说。
此刻就她们四个,两位兄弟留在那宅院里休养。第二天她们便出发,一路骑马赶到守备大营附近一看,果然见到戒备森严,巡逻的力量明显加强,明显不便直接进去或者接触,便在附近森林中隐蔽挡风的地方扎营,小心监视。这才是第二晚,她和王子安守第一班。
“什么像假话?”
“那孩子那天说的话。”她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居觐。
王子安轻笑一声,“亏你说得出。难道你还不知道?这孩子说的话,放旁人嘴里假,她嘴里就真。金子一样真。你不能仗着人家不一定明白,就这样说会让人伤心的话。”
她没说什么,以微笑回应。
王子安瞅她一眼,笑道:“你啊。好好对人家。”
“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她的身体吗?放心,我们可是有四人,你也今非昔比了,没理由打不过。”
她点点头,笑一笑,自己也知道笑得勉强。“这么多年了,我……”
“咱们都好好的。不是很好?”王子安道,“十几年了,故人依旧,甚至更好了。你以前不是说,山长水阔,总会走到一个地方去。”
“是啊,山长水阔,只是我们走到了不同的地方去。”
“你不喜欢吗?”
她望着篝火,和火那边的居觐的身影,“喜欢啊。”
“喜欢就行啊。”
“因为喜欢,所以现在,倍感害怕。我担心,未来甚至会比你我那个时候更严重。没道理,我知道。但是……”
“这是你的得失之心,”王子安挪过来离她近了点,“因为你在意,所以你加倍害怕失去。在意,不是很好吗?”
“我一路上,从终南山中侥幸得她救我性命,到一路牵连她蒙受不白之冤,甚至为此受此重伤、命在旦夕,我——”她摇摇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表达,找不到一个给自己的恰当的罪名,“我不知道,我很愧疚,好像我做每个决定都是错的,我每一次想保护她,都没有保护到。子安,我遇到她我觉得很幸运很幸福,但是这一路以来发生的这么多事让我觉得我无法长久地拥有她,拥有这些幸福,我害怕我在伤害她。要是真的会那样,我宁愿时光倒流,我永远没有遇到她。我自己不幸福又有什么要紧?我希望她开开心心,长命百岁,自由自在地在终南山里生活,没有人打扰,没有危险,没有——”
“白藏。”王子安伸出手抓住她的小臂,“你一向很勇敢,她也很勇敢,而当初,是我不勇敢,你不要做当初的我。因为会失去,我们就不往前走了?我们不可能停在这儿,我们只能往前去,往前必须要勇敢,否则一定会失去。你在意她,就尽全力去保护她,无论得失成败。由人世与岁月带给我们什么东西,去面对就好了,这难道不比日后后悔强?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