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说话之前,崔恕立刻道,“我看你还是喝啤酒吧,他们这里也是精酿好。”然后挥手呼叫酒保,协助她点单,要酒保推荐一个清淡的一点给她。等到香蕉黄的大杯啤酒上来,她刚尝了一口,崔恕就问她,好喝吗?
她满意这种上心,这是第一步。下面要专注于让崔恕感到“共同语言”的存在这回事,于是她选择从酒吧本身开始展开话题。
“你经常来这里吗?”
崔恕点头,“是啊,那个酒保,看见了吗?她和我很熟。刚才一进门,她就问我,欸,好久没看到你。”
“哦。”她点头,“我很少来这样的地方,都不知道。只是曾经在这样的地方打过工。”
“是吗?”崔恕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她顺势描述了曾经打工的那家店。崔恕听完也就是听完了,喝一口酒,倒是顺着她的心意,把话题转到目前的工作上来。她立刻开始大吐苦水,内容不外乎是现在做了很多不重要的杂事、上司总是用胡萝卜钓骡子的方式敷衍她,种种种种,她受不了。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全部属实,哪怕自己的观点参杂了个人感情,自己也没有一个字是要求崔恕给自己帮助的。
即便这才是她的目的。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初级的,中级是“撒娇女人最好命”。高级她正在践行,不知道会不会管用。
崔恕果然开始开解她。先是分析了一通现实状况,她适时表达了自己都懂、只是反感和疲劳;崔恕接着就开始给她出主意。主意好不好,好,好到有的部分她自己并没有想到,那种油滑聪明、世故老练的确是她所不及的;但她其实不一定会去实践这些主意,与主意的好相比,这个时候证实了崔恕很聪明就够了。
现在回忆,那时候把崔恕或许看得太简单了。应该把那个聪明再提高一个层次。
说完,崔恕悠然抽出一根烟,她没有诧异;崔恕却转过来问她,“你介意吗?”
“不介意,你抽吧。”
“那你要吗?”
这……
她很快地想了想,接受了那根烟。
“我现在都是平时基本不抽。偶尔喝酒才抽。”她说。
崔恕点点头,叼着烟,“那挺好。”
接着两人开始说别的不着边际的小事。比如某个笑话,烦人的同事或者客户,某个朋友的糗事。她偶尔把话题轻轻拐向恭维,不着痕迹地让崔恕感觉自己的崇拜。崔恕似乎相当开心,开始不断继续喝酒,过了一会儿似乎有点醉了。起身去上厕所的时候,居然有点摇摇晃晃。她在背后问,你没事吧。崔恕摆摆手。
她回到座位上,拿出手机,却不知道和谁分享这一刻的扭曲的满足,颇感落寞。
第一次和某个人出来就喝的半醉,其实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表示,不管是不是故意的。
然而崔恕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虽然看上去两眼都直了,却用温柔语调镇定地问她,手还冷不冷?伸出的手掌悬空在那里。
她把自己的手放上去,“不冷了,你看。”
崔恕低着头看着她的手,她看着崔恕的额头和发丝。画面很美好,即便不是一种眼神。如果两个人的关系里曾经有接近于永恒与真正幸福的瞬间,应该就是那一刻吧,未曾做更多的事,也未曾怀疑。
到家之后,她如约对崔恕发微信报平安。崔恕回复说好,自己也早到了,刚洗完澡,“下次记得提醒我,帝国世涛,只能喝一杯。”她笑了,是很多重的快乐。她像一个钓到了很多鱼的老头,回到自己的沼泽木屋,站在阳台上,抽一根雪茄,那样惬意且满足。
哪怕只有一条大鱼上钩,够大就行。
转过去的周一,她忙得上天。其中有一件事理论上和崔恕没关系,但她没空做,那天只是提了一嘴,崔恕却在下午三点就来问她,这事儿你做了没有?
她忙中一喜,“还没。”
崔恕立刻回复道,“材料发过来,我来。”
她也没空客套了,立刻发了过去。谁成想,没两分钟自己这边的事倒因为别的因素一下子就结束了,她彻底不忙了。只消等着崔恕。她想了想,总不能现在就这样,还是要留有余地。于是给崔恕发微信道,我忙完了,我来吧。
崔恕没回。
两分钟后,做完了,发过来了。她打开文件一看,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她由衷地发出惊叹,并且加上了自己准备好的恭维,向崔恕去道谢。接着就邀请崔恕晚上吃火锅,一箭双雕趁热打铁。崔恕当然答应。
她想,我现在给你点着了火了吧?应该已经点好。我只需要它烧起来,在你的心里,成为熊熊大火,继而我就可以——
她想得简单了点。崔恕心里的火焰显然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接下来还没有十天呢,崔恕仿佛巴不得缠着她一样。隔三岔二地就想邀请她晚上出去。半是出于想要控制崔恕,半是出于的确没空,她总是拒绝。毕竟如果立刻让崔恕得到,那她就没有吸引力了。而且崔恕真的追得很紧,仿佛崔恕觉得她们现在是热恋,或者崔恕直接陷入了这种状态。假如她没有男友,那还可以随便和崔恕去疯。然而男友毕竟在,她是一个需要回家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家庭”束缚,这或许也是爱情的一个部分?但或许这并非她想要的。
她一以贯之地拒绝,崔恕似乎并不气馁,也无怨言,当然,也不放弃。她有点感动,也有点儿怨,仿佛这把放在崔恕心中的野火已经过了头,灼伤了纵火者本人。于是她进进退退,和这个着了火的人跳一曲探戈。而且她还可以掌握崔恕的步调,她给予就是恩赐,不给予就等待。这——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养了一条又瘦又可怜的流浪狗在门廊上,每天给它的食物只够它勉强吃饱,且常对它友善,它就不会离开。
上钩了,现在不脱钩就行。
崔恕的职责范围在起初略显模糊,显然大老板非常希望她不但能干本职工作,还能捎带着干点别的。李唯起初以为她是不愿意的,在酒吧谈过才知道崔恕不以为意。这个“别的”的范围里,从一开始就涉及对员工的考核。崔恕需要去协助各个部门做员工考核,她的意见将占相当的部分。作为企业的核心部门之一,崔恕也需要去帮助李唯所在的部门提升员工水平和整体业绩。换言之,崔恕从层级上不是李唯直属上司,现在事实上却和直属上司没有区别了。不掌握指挥权,却掌握考核权。
多好的事啊,她自顾自的笑着,男友问她笑什么,她说没什么。男友追问,最近工作不忙了?她说忙啊,但是…唉,反正好做一点了。
李唯的上司没多久果然拉着崔恕准备给自己的部门来一个特殊考核。事先虽然通知,但也不给任何准备时间,想打个措手不及。李唯当时正忙得不可开交,相对其他人而言,准备就别提了,能不砸锅就不错了。然而就在考核的前两天,崔恕突然发来文件,她打开一看——
“这特权也太好用了。”她在微信上回复道。
“我不给你行使点特权,”崔恕说,“你在你们刘总那里的印象分还要不要啊?”
她也不好笑得太明显,“是啊,本来印象已经很差了。”
“那就快看看吧。”
结果这一次,李唯因为非常忙但依然考核结果优秀而获得了表扬。上司对她的态度在一天之内有了相当明显的转变。表扬的时候,崔恕在场。李唯低着头假装自己不好意思,虽然的确也不能趾高气扬,但其实低头是为掩藏自己随时失控的表情。
真好使啊。
那之后,崔恕再三邀约李唯出去,李唯固然也想,可是现实性的麻烦在那里,她还真的出不去——她不凑巧和男友大吵一架,这两天正努力安抚男友的情绪。男友莫名地开始怀疑她出轨,却是与另一个显然不可能的gay到不能再gay的学弟。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好气是男友莫名其妙地小家子气,好笑是男友根本小孩子脾气胡乱怀疑,正常理智地想一想,谁都不会去怀疑那小子。
但这导致以后不大可能利用和学弟晚上出去玩作为掩护去约会崔恕了。
她只好继续拒绝崔恕,甚至用到了自己大姨妈的借口。崔恕却好像对这个借口非常在乎似的,仿佛她真的是痛得不行。若非崔恕自己临时出差去了,还真有可能下班就跑来看她。崔恕所说的那些话,让她觉得有点不舒服——虽然她需要崔恕的热情,但她真的不明白崔恕的这些情感是怎么产生的。好像崔恕的脑子里的弯弯绕绕完全建立在她看不见的空间里。
你可怜我的痛苦,这很正常。但是怎么就觉得是你的罪责了呢?你的痛苦又是怎么回事?她只能理解感同身受,却不能理解深刻的情感所带来的痛惜和迁移。就像闻到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的气味,失去坐标系,不知道应该说是好闻还是不好闻。
平安夜的前一天,她被迫加班。别人都走了,窗外夜幕四合。突然有脚步声缓缓靠近,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不会给人任何担忧的那种脚步声。等脚步声近了,她拨冗抬头一看,是崔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