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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灯塔 > 第12章
  像是房间太暗——比如此刻,好不容易完美地回复完消息,避开所有陷阱,抬头四望屋里又是一片漆黑,大雨又要来了——暗了太久,就不能有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否则会把家徒四壁和一片狼藉照进心里去。
  明明已经那么用力避免这些东西侵蚀到心里了。
  大风过,吹动玻璃,发出轻微的哐啷哐啷的声响,即便不冷她也下意识地拉紧了开衫。我的心里只能容得下我自己一个人了。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多一个我怎么支持?多一个我就天天自惭形秽,多一个我就天天接受施舍——
  是啊,施舍。这就是卫纬在对自己做的事情。
  有一次卫纬说她很年轻的时候,给一个女性朋友——没有发展成更亲密关系的那种——送礼物,对方说我不知道拿什么还给你,卫纬说当然不要还礼,那时双方并不熟悉,对方笑说,你这是名士风雅送名妓的做法啊。卫纬说这事时面有喜色,她从卫纬的眼睛里能看见自傲的光,所以卫纬是享受这一切的吧?享受给予,享受实际上高人一等的地位同时在道德上无可挑剔的行善,这简直是最最精妙的算计,最完美的伪装为利他的利己主义,只要不断有羔羊愿意屈尊给她的大发慈悲,她就不断有投射的对象、扭曲欲望的出口……
  快停下。她对自己说。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很多年前你和卫纬吵架的那一次你想过的话。后来的岁月中,渐渐否定了。如果卫纬真是那样一个人,早就不用这样帮助自己了不是吗?卫纬帮了自己太多次,是自己没有每一次都接受。很多次卫纬尝试帮助自己,那抵赖的枝条,都是可以一下子把自己拉出湍急河流的。也许是自己从心底还是多少相信着刚才还在重温的鬼话,或者自尊高傲得如同南迦巴瓦,不肯接受,明言拒绝。卫纬也没有不高兴,也没有下一次不照样重来。
  自己——要说没有失去自尊,也不对,毕竟水流越来越急,自己能抱住的东西不多了。也许真是自尊过甚,始终不肯“纡尊降贵”,直到抱着被主流世界扫地出门的纸箱走到阳光普照的街面上,走了很久很久,才渐渐觉得自己不堪。
  那之后,卫纬递过来的枝条她也渐渐抓不住了。手太滑,或者干脆没力气。躲回家里固然没有了酷热之害,可不堪却在阴影里生长起来。
  所以凌晨最后一个梦才会梦见那样的内容吧?梦见卫纬在自己家里,阳光普照,晃得自己睁不开眼睛,怎么也看不清熟悉的家居,只听见卫纬在问她什么什么在哪里,扫帚,拖把,洗衣液,脏衣篮,卫生纸。她想不起来,在梦里拼命努力。卫纬又问没有滴露吗,没有消毒剂吗,没有蒸鱼酱油吗,没有别的菜刀吗,没有……直到声音渐渐听不清,她无法回答以致于开始恐慌,卫纬的声音依然是温柔的。
  咔擦!电闪雷鸣。就像她醒来时那样。
  是啊,我不值得她。如果她那样好,我却配不上,那无论她现在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一旦答应了,一切真的走进现实,我终将面临失去她的结果。也许卫纬别的方面我都说不好,但我知道,我一旦那样失去她,就是真的彻底地失去她,永远的失去她。
  离婚的最主要原因是结婚。王尔德说的。当初卫纬拿这话来和她玩笑。
  不想被拒绝就先拒绝别人。她这样回嘴,还补充说对仗工整。
  雨下得很大,她起身想去关窗,走到窗边却站住,怔怔地望着雨。
  曾有个小孩拿手指堵住水坝,使得大坝不溃堤,一直坚持到大人来救了他。现在,她想,也许我也在拿我的手指堵住水坝。也许卫纬能来救我,也许不能。重点是,她救了我,也许只把我的手指抽出来,然后我们一道被洪水卷走。
  毕竟她从不知道,我是个漩涡。
  我逐步下沉,不知伊于胡底,也许压根也没有底。
  关上窗,她坐回沙发里,手机忽然震动,是卫纬。
  第8章 完美
  以前经常有人给黎阅介绍对象,后来渐渐少了。周围朋友们都明白过来,单身不是别人的问题,就是黎阅自己的问题。如果她自己不肯解决问题,那谁也不能解决。黎阅自己知道不知道呢?她知道,她清楚得很。只是别人以为是的,她有时以为是,有时又以为不是;她的生活像是在跳圆舞曲,流向这边,转向那边,一直在转,从种种旧中脱身,从种种新旁擦过,新也成为了旧,一道湮灭消逝。
  唯独她还是她,一直旋转。
  这天她认识了郁露。郁露毫无犹豫地向她表达了喜欢。
  一直以来,作为骨干中的骨干的黎阅,总是被领导直接安排去对接重要的人事物。她不大喜欢,但也不排斥,把工作当成无滋味的食物咀嚼咽下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何况人事物的重要不能等于对方是或不是白痴鸡肋,她也学会了把这些与工作本身一道摒弃滋味地吃掉。偶尔从无滋味中吃出点别的,也就尽可以当做惊喜。郁露就是这个惊喜。
  公司打算换个地方办经销商大会,当自己是瘦肉精危机之后的某家著名猪企,经销商大会是办给里面人看的,局外人看个热闹就行了。为此,老板的要求多而模糊,只能寄望于了解自己的黎阅能够自行体会了解、准确实施。黎阅当然清楚上司喜欢自己这一点,这是她最为人喜欢的一点,上司,朋友,家人,谁都喜欢这一点,她那么敏感,那么机灵,总能猜透对方的想法;至于自己的想法,不但能准确地抓住某一个,还能抓住某一个背后的两个三个其他的想法。
  于是想法们就跳起舞来了。
  郁露是酒店的销售经理。黎阅和销售打交道的经历太多,知道他们的title都要打个折扣才是实际上的职级,有时候甚至连工作能力也必须相应地打折。然而郁露不是,郁露袅袅婷婷,郁露大大方方,郁露的妆浓淡正好,郁露的语速不快不慢——高端酒店应有的符合价位的服务,郁露从各个方面来说都符合要求。
  至少郁露说得那些“是的好的就是这样您的眼光真不错”比一般的恭维听上去要实在和真诚一点。
  而黎阅也不是不好相处的人,她对标准严格,但是在执行过程中能严于律己,相对宽一点点待人。只要按标准按要求按规定按协议来,她也不想为难谁——毕竟要求监督对方按要求做好已经不易,没有多余的力量去嫌弃。
  这是大部分人的常态,有的人针锋相对,有的人预留空间给混乱和错误。黎阅是后者,而郁露的表现还多找她一部分预留空间。像是两个齿轮对接得严丝合缝,运转流畅,先前滴进去的润滑油都成了浪费。
  人的嗅觉虽然退化,但是在人际关系中还是能闻见“气味”——聪明的气味,莽撞的气味,小心的气味,荷尔蒙的气味。人就是这样选择彼此的,黎阅就是这样选择郁露、抑或郁露也是这样选择黎阅的。
  在经销商大会大获成功之后,黎阅主动对心满意足的上司说,不如以后都订在这家,可靠,熟悉我们的风格,参会的人还能找到老地方,还有折扣。
  郁露倒是承诺了折扣,但黎阅对销售的承诺并不相信。
  上司自然同意。未几便来了新的生意。黎阅有心让别人去办,奈何上司觉得她“办老了事的”,暂时没有任何换人的必要。她只好继续去。她不排斥,甚至乐意见到郁露。
  但也没到主动想的地步。
  郁露闻讯倒是非常高兴,其表现甚至超出了一般来说对生意上门的高兴,说要专门请黎阅吃饭。
  黎阅说,不用了。
  郁露说,工作餐,怎么就不能吃了?语音里用超过一般工作沟通的撒娇说,来嘛。
  像小猫似地,一爪就掀开了遮盖其上的半透明的纱巾。于是黎阅去了。
  吃了一顿,又一顿,渐渐变成经常互相请客吃饭。郁露还问,咱们这样——是咱们,不是你或者我——你们那边领导们不会有什么意见吧?这话问得有些言外之意,黎阅听明白了,但不想那样回答。就好像她们都是小猫,一只希望另一只踩进陷阱里去;另一只呢偏偏不想,谨慎地望着陷阱,望着地上的那个圈,不管那圈是实际的绳套还是阴影的魔术。
  但是饭吃得多了,就会成为一种习惯。熟悉了,人就总会想往对方帘幕背后的地盘去试探。人是勇敢的,人是好奇的,人还是饥饿的,所以人会吃到蜂蜜。
  郁露问她,黎总监——像给自己抬高title一样抬高黎阅——这样好的人,难不成还是单身?
  双重否定等于肯定,嘉宝讨厌这种语法,不过双重否定说起来总归和直接肯定不一样,就像“难不成”和“居然”不一样,前者可以给自己的制造一个台阶,上去下去都随意。
  黎阅望着郁露的眼睛,浑身上下只有眼眸做着轻微的移动。郁露也望回去,更加直接,更加热切,更加一动不动。郁露的美貌具有一点侵略性,比黎阅强多了,黎阅是不但没有侵略性、甚至退守如同高墙的。别人要来仰望她,但别人可以被郁露诱惑得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