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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灯塔 > 第13章
  就像现在。
  是啊,黎阅说,说起来我自己都不相信。
  郁露果然装模作样地惊叹。竟然会这样,难道世上的人都是瞎子不成?
  黎阅说我很多朋友也有这样的疑问,都觉得是未解之谜。
  然后不等郁露再说,黎阅就反问她,那你呢。
  郁露笑了,笑得十分灿烂,整个眼睛弯成一道弧——走,换个地方,我再告诉你。
  按照往常,黎阅应该拒绝。这是她的秉性,她的习惯,她的选择,她整个人,但这一次她没有。她迟疑了一下,在郁露看不见她表情的阴影里迟疑,眼神闪烁,低头用瞳孔的左右摇晃来配合内心的举棋不定,简直和在空中用两指捏着棋子不知道往哪儿落于是摇摇晃晃毫无礼仪可言的棋手一样。
  然后郁露转了过来,她对郁露笑了,站起来与郁露并肩而行。
  那天晚上两人去的是郁露喜欢的酒吧,过了几天去的是黎阅喜欢的那家。一开始郁露拒绝回答留了个尾巴的问题,有意让那个尾巴就那样留在那里。黎阅没有追问,固守自己的礼貌,好像在华尔兹里她跳男步、而郁露跳女步。有时候又像探戈,两个人都杀气腾腾的,郁露凑上来,呼吸里带着酒气。她嗅闻,她微笑,她欣赏晦暗不明的灯光里郁露的妆。郁露问她平时跳不跳舞,当她们聊了一会儿别的与音乐相关的话题之后;她说不跳,说自己四肢并不协调。郁露笑她说你会游泳,游得好,怎么会不协调呢?
  继而一道放过了这个话题,郁露凑上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靠近她的鼻尖,问她,我教你,好不好?
  她说好,但是两个人到底没有起来跳舞,幸运地没有舞池,也没有适合跳舞的音乐。黎阅说完这话倒不见得紧张,反倒是呼吸放缓、身体放松起来。哪怕郁露主动握着她的手,还时不时轻轻地握,她也觉得放松。
  是啊这样很好,对于黎阅来说,循序渐进地好。
  后来直到第五次约会,郁露有好几次想要凑上来吻她,她都总是既不主动,也不拒绝。郁露笑着,似乎有些勉强。黎阅有所察觉,毕竟嘴角的弧度是会变化的,唇齿间进退上下的动作也是人心的反映,她都知道。也许郁露喜欢这个游戏,她从郁露的脸上看出了勉强无奈之外更多的是乐此不疲。至于她自己......
  暧昧不明不坏,对黎阅来说,这就是轻柔的纱帐,而她总是在背后垂帘。她不觉得自己看不清帘子后面的一切,纱帐不阻碍她的视线,反而为她提供了保护,最重要的保护。她得在后面看,看的同时,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表情。
  不能叫别人看见,哪怕那底下她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并无表情。
  郁露从第三次约会开始总是邀请她去一些别的地方。比如说总是放着重低音电子乐的夜店,桌上开满成打的基本款啤酒,难辨真假。比如说某些有爵士演唱的live house,歌唱者对乐谱的遵循到了循规蹈矩的地步,努力做出果味的啤酒会装在巨大的高脚杯里,每个人用过长的吸管饮用。
  俗辣不是问题,但是不能一边俗气一边假装高级。
  当然郁露也没有假装。换上便装的郁露和正经得近乎古板的酒店职业装的郁露不是一个人,后者聪明灵巧,办事熨帖,礼貌热忱,而前者浪漫招摇,活力十足,半醉的眼睛总是送来充满暗示的眼神。
  黎阅当然收到了郁露的暗示,但她没有做出太多的回应。现在像是郁露想跳探戈,但黎阅还在固执地跳圆舞曲。哪怕郁露每次都给她一个先跳一段圆舞曲的台阶,她也不肯走上探戈的舞台。
  比如现在,两个人坐在火锅店。黎阅的注意力随着眼神四处游走,看看郁露背后的人,看看上菜的店员,看看窗外的街道,都没什么好看的,但她也没看郁露。感恩店家上菜快,她主动接过毛肚腰片肥牛肥羊,然后拿起筷子开始主动煮,煮好了就给郁露夹,自己倒是很少吃。
  郁露享受她的伺候——她看得出来——虽然说“你也吃啊”,却是客套的。
  她说没事,我伺候你。觉得这可以当做糖果送给郁露。
  郁露笑了笑,看上去接受实际上拒绝。黎阅也笑,然后开始和郁露说不痛不痒的话题。她说得漫不经心,郁露听得毫不在意,一个人说一个人的单口相声,不需要捧场和掌声。末了看见郁露油碟里的菜已经开始堆积堵塞,黎阅才把新冒出来的海白菜夹到自己碗里。
  那里也有新的淤积。
  过了一阵,郁露说,晚上我们去哪里哪里。她问,哦?和上次那地方一样吗?
  郁露举起饮料喝了一口,一边喝一边点头。黎阅的视线停留在郁露的眼角,停留在郁露两眼合上又睁开的细微角度上,那种角度会出卖郁露的心情,部分地出卖郁露对自己喜欢的程度增减。
  她也不会阻止郁露以相似的方式观察自己,她要撩起纱帐的时候她会的。
  她对郁露做测试,郁露想必对她也做测试。互相观察也许是人类互相猎杀攻取的手段,在互相观察的阶段人们决定谁是猎物谁又是捕猎者;哪怕后来会攻守易位,他们也像豹子一样,像狮子一样,热爱蛰伏。
  至少黎阅是这样。郁露也许不是,郁露也许很早就想跳出来把黎阅扑倒。咬上两口再说,咬上两口才知道能不能吃,不能吃就可以变成——至少可以——玩闹。
  黎阅坐在吧台边,当郁露第四次想要拉着她的手带她下舞池的时候,她把手轻轻地抽了出来。
  轻但是有力,轻但是果决,轻但是不可抗拒。
  于是郁露只是温柔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撤去眼神,自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舞池。留下震耳欲聋的音乐给独自坐在吧台的黎阅。
  郁露跳舞的时候黎阅没有看,她只是望着舞池像一副模糊的画,有点儿像莫奈,但没有莫奈的浪漫;又有点儿像弗朗西斯·培根,但没有培根的恐怖:她喜欢莫奈,也喜欢培根,但不喜欢既不像莫奈也不像培根的东西,不喜欢眼前。
  这家夜店的酒还可以,至少不是假的,也不是可以存起来的乐堡——当然,存酒不是坏事,节约不浪费是好事——但是存酒存乐堡总有似是而非的感觉,这样的东西难道不应该喝一个点一个,无须提前抢占?
  黎阅望着酒保不断从吧台下面拿出来的入门级烈酒,那些东西她也不想提前去抢占。于她而言,需要提前去抢占、放在一个别的地方但贴上“我的”的标签的,至少得是响牌,得是山崎。但如果真有18年甚至时间更长的响牌,她会买回家,安全地放在家里。
  如果真有。但现在没有。眼前是啤酒,哪怕是鹅岛的ipa,是可以进她的冰箱的东西,也不是响牌,不是山崎。
  话说回来,也不能想象在这样的夜店里寻找响牌。这样的夜店里会有的威士忌是芝华士,白兰地一定是轩尼诗,与马爹利不能共存。也许也能有巴黎之花,但这样看待巴黎之花就像喝水时偏要喝带气儿有味道的水一样,巴黎之花沦落得只是水了。
  不应该来本就没有这东西的地方找这东西。不应该希求本来就不是的人是。
  黎阅本来侧坐着,保证自己一边可以看到舞池,一边可以看见吧台,哪怕两边都没有要看的东西。现在她转过来了,背对着舞池,面对着不用黑暗掩盖也空无一物的吧台。舞池里其实也没有要看的东西,乌泱泱的人也等于空无一物。人们随着音乐晃动,随着电子音乐的重低音节奏用肌肉发力,摇晃每一个关节。泛白而黯淡的光穿越重重烟雾,被可吸入颗粒们弄得越发朦胧。那画面像是风过草丛,曝光过度的草叶被狂风吹得晃动。无意识的癫狂的背景下,黎阅望着吧台柜子上摆起来权作装饰的一支酒瓶,脸上竟然浮现出困倦的神色。
  郁露的答案也许还在逐步产生的路上,或者被一时从亢奋中产生的多巴胺所阻碍,遮遮掩掩不肯出来。而黎阅的答案已经有了,从能在震耳欲聋中觉得困倦甚至打个哈欠时就写好了。这是她的答案,她这里没有多巴胺。乏味和困倦有时候与事实上的困倦程度无关,就像有的人代谢咖啡因快,有的人慢,有的人根本不吸收一样。
  黎阅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她的笑容一向很好看,但那笑容背后的情感只能从眼角上抬与眯眼的程度来判断——也许很多人也是如此——此刻她的眼睛还睁着,眉毛还高高地挑起,是不得不承认某件事时安慰自己的表情。
  黎阅转过身,面对着吧台,眼睛抬起来,望了望顶上的射灯,又望了望远处墙上的安全通道指示灯,接着下落一点,长久地看着人群。
  没有郁露的影子。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然后转过身,呼叫酒保买单,拿起手机走向安全出口所在的方向。
  等她回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拿起在读的书,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
  那一刻她的表情又变得放松了,变得精神了,眼睑垂成柔和的弧度,眼神扫过读出声来也显得静谧的字句。重低音的音乐如同上古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