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鹤澜自侧殿徐步而出,坐回席间。他执起茶盏浅啜一口,重新执棋,殿内响起清脆一响。
“昨日……”贵君忽道。
姬怜喉结一滚,茶汤在喉间不上不下:“昨日…有何不妥?”
“昨日的糕点……”贵君又下一棋。
“昨日的糕点……很好吃……很好吃……真的很好吃。”姬怜结结巴巴回道。
“嗯?”贵君看着这棋路,疑惑抬首,“你今日心思不在棋盘上吗?怎么都下错了?这是故意在让我?你……”
姬怜正听着,忽闻贵君道“你的脖颈处”,手中棋子啪嗒掉在棋盘上,他紧张地捂住脖子,声音僵硬:“我这儿怎么了?”
是喉结那儿吗?可他明明把喉结处的红印遮住了呀!是侧脖颈处?谢廷玉你是狗吗,在这儿咬这么多下!
“右侧边有一道红印。”贵君轻微瞥一眼,并不在意,拿起茶盏,“可是昨日……”
“定是昨日休憩时被蚊虫咬的!”姬怜慌忙打断,心中暗恼。明明出门前再三检查过,怎会漏了这处?
都怪谢廷玉,都怪谢廷玉,都怪谢廷玉。她好讨厌,她好讨厌,她好讨厌。我都叫她别咬这儿了。姬怜心里委屈。
谢鹤澜见他反应如此激烈,疑惑之下亦有几分诧异,“既如此,我命人多备些驱蚊香囊。”说着又细看了几眼,“这红痕着实显眼,可觉瘙痒?呀,上面怎么还有好似牙齿般的痕迹,让我瞧瞧。”话音未落便要探身。
姬怜吓得霍然起身,碰巧撞上端着酥山过来的宫侍。只听砰的一声,两盏冰酪尽数倾洒在他雪青袍服上,乳白的冰浆自腰际蜿蜒而下,在衣摆处洇开大片湿痕。
宫侍扑通跪地,额角抵着砖瑟瑟发抖,“帝卿殿下饶命!奴、奴罪该万死!”
谢鹤澜听得一阵叮当乱响,再看姬怜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眉头愈蹙愈紧,“你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见他衣袍污浊,温声道:“不若在我这儿换了衣衫再走?你我身形相仿,我的衣裳你也穿得。”
在贵君殿中更衣?姬怜背后沁出一层冷汗。可是他身上的那些粉红痕迹还没有消下去呀,在这里换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不、不必了!”姬怜脚步已往殿门挪去,“无事无事。啊……忽然想起宫中还有要事。”他瞥见仍跪伏在地的宫侍,匆匆道,“你且起身,本宫无碍。”话音未落,跟老鼠见到猫似地落荒而逃。
“这……”谢鹤澜倚窗远眺,望着姬怜仓皇远去的背影,“倒像我这殿里藏着什么吃人的妖怪似的。”他轻抬下颌,“起来吧,把这儿收拾干净。”
目光落回案几上纹丝未动的糕点,又想起昨日那碟分毫未取的蜜浮酥柰花,以及姬怜反常的独自离去。这般行径,与往日的他着实大相径庭。
谢鹤澜捋捋衣摆,“你们看看小厨房做的一些补品膳食好了吗?若已妥当,便差人送到我妹妹那儿……”
蹭的一下,忽如醍醐灌顶。
昨日午后,不正是谢廷玉与姬怜独处多时?待他回殿时,只余妹妹一人独坐。
谢鹤澜摩挲着茶盏边缘,忽又想起姬怜颈间那抹红痕,虽说乍一眼看起来像蚊虫叮咬的印子,倒不如说是人咬上去的吻/痕。他已为人夫许久,岂会看不分明。他略一沉吟,吩咐道:“把昨日留在殿中伺候的人叫进来。”
待一番盘问,那句“殿下吃什么,我便吃什么”盘亘在谢鹤澜心中,久久不消。
他廷玉妹妹生得美丽,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段风流气度,最是招建康城儿郎们倾心。而姬怜姿容昳丽,身量修长,纵使并不遮掩他对女郎们避之唯恐不及,亦不乏有人暗中思慕。
知好色则慕少艾,莫非这两人是因容色相悦而生情?
待想起暴动当夜,谢廷玉率兵直奔慈恩寺。难不成这是一出英雌救美,美人动心的戏码?
又或许她们二人之间早已有往来?
谢鹤澜愈琢磨,愈感蹊跷,又吩咐:“去各宫门查问,廷玉昨日何时出的宫门。”
等了好一会,当听到下人回禀谢廷玉是将将酉时初刻才离去,谢鹤澜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案几上。
他分明昨日见谢廷玉离蓬莱殿时还很早,那这段时辰她逗留至宫中去了哪,做了甚,又和谁在一起。
再联想姬怜颈间那形似吻痕的红印,谢鹤澜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妹妹如今仕途正
显,虽说他与姬怜交好,但若因此耽误妹妹前程…这…这可如何是好?或许,这只是他的一番猜测,其实并无此事?
指骨抵着唇畔,贵君陷入沉思:“这两人,到底是有,还是没有?若是有又该如何?”
被念叨的某人此刻正勒马停驻,被热情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谢廷玉晨起便去了城郊演武场操练,刚奉诏回城赴廷尉台议事,哪成想才过城门,就被个眼尖的摊贩认出,“是那夜的观音菩萨娘子!是谢廷玉大人!是谢廷玉菩萨!”
受过恩惠的百姓们闻声聚来。
跟在谢廷玉身后的亲兵们面面相觑。她们既不好驱散感恩的民众,又恐耽误公务,只得勒马干看着自家大人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呀!是那夜救我们的谢娘子!”
茶馆二楼窗口突然探出几个锦衣郎君的脑袋,原是暴动当晚被救的世家公子们正在品茗小聚。公子们见状,纷纷解下腰间香囊,掏出怀中熏了香的帕子,一股脑儿往谢廷玉头上抛去。
谢廷玉:“…………”这到底是在干嘛?
直到有个小童试图攀上马背,嚷嚷着要她抱一下沾沾贵气,谢廷玉终于忍无可忍,沉声令亲兵开道。一行人好不容易才突破重围,匆匆赶往廷尉台。
“谢司直。”一名青袍小吏疾步迎出。
谢廷玉翻身下马,“不知召我来有何事?”
“暴动一案有了新线索。”小吏引她穿过回廊,“经查,此事有外部势力搅动。”
“匪患?”谢廷玉蓦地驻足。
身旁书吏立即奉上卷宗。
谢廷玉展卷细览,眉峰渐蹙:“的确有北方难民不假,但混入了流寇。”她指尖点在一处朱批上,“居然混入了黑山军。”
小吏颔首,神情严肃,“谢司直,若是此案涉及匪寇一事,则不再由廷尉台单独审理。还需要司戎府介入。”
谢廷玉闻弦音而知雅意。她将卷宗收好,“我这就去司戎府与王兰之,桓斩月将军商议。”
依《大周理律》,凡涉武装匪患之案,须备三份卷宗,即廷尉台自存一份,司戎府备案一份,凤阁再留一份。待三司共议后,由凤阁、司戎府共拟章程,奏请圣裁。
再论黑山军。
自洛邑姬氏取代司马氏得天下以来,此匪患始终是心腹大患。当年高祖初登基,太行山一带便有不堪重赋的农民揭竿而起,渐成气候。如今盘踞山中,已聚众约有六、七余万。
当年高祖数次征剿未果,后因夷狄犯边只得暂且搁置。到姬昭当初十二岁登基时,凤阁以新君年幼为由,又将剿匪事宜延后。如今黑山军竟敢煽动建康流民作乱,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断不能容。
谢廷玉翻身上马,带着一行人马自廷尉台离去,直奔司戎府找桓斩月。
行至开阔官道时,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如惊雷碾过青石板。一辆袁氏宝马雕车经过,帘幔被人挑起。
袁缚雪抬眸望去,只见一骑当先,马上那人着玄色劲装,蹀躞带紧束的腰身如青竹挺秀。纵马驰骋间墨发飞扬,袍角翻卷如乌云追月。
正谓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好一个英姿飒爽的女郎!
“你还要盯着看她多久?”
袁缚雪心一紧,放下帘幔,执起茶盏,面色如常,“不过偶见故人,多看一眼罢了。”
“建康城内骑马纵驰的女郎何其多,为何三弟你非要盯着谢廷玉看?”
袁望舒端坐在袁缚雪对面,见他自挑起车帘便目不转睛,再想到这几日三弟与谢廷玉一同奔波安置流民,心里顿时如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难受。
“谢廷玉也没什么好。”袁望舒将一块酥糖塞入嘴中,“建康城其他女郎你也可以看看。她谢廷玉不就是长得俊些,武艺高些,家世显赫些,品性端方些,园子里没养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
这讲着讲着,袁望舒自己都讲不下去了。
细细想来,这偌大建康城里,家世显赫的,容貌未必出众,武艺高强的,品性未必端正。即便家世容貌俱佳的,后院也多是莺莺燕燕环绕,养着七八个男/宠/暖/床的大有人在。
像谢廷玉这般样样拔尖,后院又清净的,能让三弟嫁过去不受委屈的,还真是掰着指头也数不出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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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侠客行李白
这下好了这下是彻底没什么存稿了每天眼一睁就是欠3000字(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没有存稿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