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廷玉抬手为谢清宴斟满茶,“母亲莫要取笑了。”
“前日才班师回朝,桓大将军后脚便到凤阁呈上剿匪捷奏。”谢清宴将紫檀案上的捷书推过去,“里头大赞你献计智取黑山军,更令匪首甘心归顺,收编入伍。此事,你做得甚好。”
说到甚好二字,谢清宴忍不住抚掌称笑。
谢廷玉将其展开,略一扫视,复又放下,“母亲,女儿有要事相商。”
“正如母亲所说,我们陈郡谢氏以清谈玄学著称,又有母亲执掌朝政发扬光大。然女儿以为,谢氏亦可在军功上一展宏图上。”
“此番收编黑山群寇,我许其归顺后可立为谢府亲军,仍由我亲自统领。”
“母亲。”谢廷玉目光灼灼地直视谢清宴,“我陈郡谢氏既是百年望族,母亲又官拜大司徒,享有开府建牙之权。不如由母亲上表奏请,创立谢家军。”
谢清宴倏然起身,广袖扫过案几。她负手临池,静静地望着池中锦鲤游弋出神。
漫长的沉默在母女间蔓延。
诚然,陈郡谢氏作为顶级门阀享有诸多特权,但若自请建立私军,势力过度膨胀,必招姬氏猜忌。如今琅琊王氏便是前鉴。王衡芫虽顶着镇远大将军头衔,实则兵权早被先帝架空,王氏铁血军大半已收归朝廷直接统辖。
可若此番奏请获准,谢氏便能在军功与朝堂影响力上双线并进,甚至有望问鼎建康士族之首。
这般诱惑,谁人能不动心?
谁不想流芳百世?谁不想青史留名?试问执掌百年门阀,又位极人臣者,谁不愿成就千秋功业?
谢清宴提起青瓷禽鸟纹食盒,往池中撒了把鱼饵,引得锦鲤争相而来,“近日有奏章言,天子膝下的皇女渐长,当择少保教其骑射。我属意你去。”
她振袖转身,“此番你立下首功,亦当擢升为上骑都尉。”
谢廷玉起身,躬身长拜,“多谢母亲栽培,女儿定不让母亲失望。”
谢清宴颔首,“我自会向圣上请建新军。你可有中意的军号?”
谢廷玉略一沉吟,“私以为,北府军此名甚好。他日挥师北上,必教胡马不敢度阴山。”
谢清宴阖眸,敛在袖中的指腹反复摩擦,“嗯,此名不错。”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我们母女倒是难得说些体己话。昨夜袁望舒为何突然来访?”
谢廷玉简要将女傧相之事道来。
谢清宴略感诧异,“原以为你们势同水火,竟已亲密至此?”
“说是让女儿多帮她挡一些酒。”
“你在上清观当道士许久,何曾来的酒量?”
谢廷玉喉头一哽,即刻开始信口胡诌,“回建康路上偶遇一位大师,说是有眼缘,赠了我一粒醒酒丸,说是吃下此丸,千杯不倒。”
“听起来倒是有趣。”谢清宴轻抚袖口褶皱,“你回建康后还未好生相看过各家郎君,此番婚宴正可留意。”她摆摆手,“去吧。”
待谢廷玉的身影消失,谢清宴喊一声风华,竹影微动,韦风华款步而来,广袖垂落执礼,“家主。”
“廷玉当真在城郊的庄子里藏了一位郎君?”
韦风华素手交叠:“听庄子里的人说,娘子是某天夜里从外头接来了一位郎君,见过的人都说容颜甚美,只是不知出身哪位世家。”
“若是正经世家子,何须深夜往来?想来不过是个野雀。”谢清宴执起茶盏,“她久在道观,于姻缘事上未免生疏。你且留心着,看她席间对哪些郎君多留步驻足。记住,必得是五姓七望的嫡系公子,断不能是什么寒门庶子。”
“是。”韦风华敛衽一礼,翩然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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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北府军,又名北府兵,是中国东晋时谢玄所创立的一支军队。【文中灵感来自这里】
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二首》王昌龄
第64章
诚如谢清宴所言,当即将应赏将士名录拟好,又提交申请创立军队的奏本,经凤阁审议后,呈至御前。
太极殿内,皇帝垂眸不语地看着手中的奏章,周身气压莫名的低,连带侍奉在侧的秉笔使,宫侍等一干众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任何一丝声响来惊扰圣驾。
啪的一下,是姬昭将手中奏章往地上一扔。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好不容易中间有个胆大的敢弯腰去捡那本奏章,颤巍巍地双手递到案上。
姬昭大力拍打着那本奏章,脸色不虞,“这些个世家大族到底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她倏然站起,双手负于身后,“现如今居然连谢氏都要来上奏新设军队?怎么,皇帝这个位置今儿个给袁氏坐,明儿个给谢氏坐是吗?”
殿内无一人敢回应。
自先帝薨逝以来,由谢清宴,袁照蕴共同牵头,辅佐当时年仅不过十五岁的姬昭登基。可以说,谢、袁二人称得上是姬昭的老师,有师保之谊。
但现如今,与其说谢、袁二人是姬昭的老师,不若说这些世家大族是钳制姬氏皇权的枷锁。
先前有琅琊王氏以独秀之势力压先帝,可无奈其麾下的铁血王家军是抵御夷狄的骨干力量,只得隐忍周旋。
而今谢氏,这个世代以清谈玄理著名的世家,竟借剿匪之机,生生将七万悍卒收入囊中。
这可是整整七万啊!
姬昭负手在殿内踱步几圈之后,寒声下令,“去将桓斩月喊来。”
桓斩月这方下朝之后就待在司戎府,接到命令之后,便急匆匆地赶往宫内,待来到太极殿内,正见姬昭盘腿坐在软榻上,手中执一枚白棋,凝神聚气地盯着棋枰。
姬昭抬首看一眼,手一指前方棋枰,“大将军来了,快快请坐。”
桓斩月闻言一声大将军,脚下不由趔趄,下意识扶着软榻一角,先行向姬昭行礼之后,这才撩开衣摆,坐于她对面。
“陛下,这、这、
这臣也不会啊。”
桓斩月盯着棋盘如临大敌,额角沁出冷汗,她整日里不是泡在司戎府,就是在城郊演武场,从来不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等雅事沾边,哪里会什么围棋。
“朕与桓卿之间,不过是以此消遣,随便下下即可。”
桓斩月面如死灰地执起一枚黑子,在接连被杀个片甲不留好几盘之后,见姬昭脸上终于浮出一丝笑,趁机问道,“不知陛下唤臣来所谓有何事?”
“朕见桓卿在捷报里盛赞谢廷玉,却未细说她如何说服黑山军归降。今日现下正好有空,好好说与朕听。”
一改方才的死气沉沉,桓斩月当即绘声绘色讲述谢廷玉智擒沈妤,勇救袁望舒的经过。
“哦?那朕听闻袁氏大婚要请谢廷玉作傧相,原是这个缘故?”
桓斩月哈哈大笑一番,“那这臣就不知了。小辈之间的情谊,长辈不太好过问。”旋即又讲到谢廷玉如何劝降张燕等人。
当听到谢廷玉以许诺张燕校尉,保留她在这支部曲的统领权,但实则名义上由谢廷玉直领,姬昭执起茶盏的指骨一紧,眸中晦暗渐起。
自古以来,凡被剿匪收编的军队起初仍听旧主令。谢廷玉这般保留旧制的做法,前朝亦有先例,确为良策。既能收归兵力,又可防其生变。
可偏偏那句“由谢廷玉直领”,岂非意味着这支军队终归谢氏?部队磨合最忌中途换主将,轻则军心涣散,重则引发兵祸。
然谢廷玉此举又无把柄可抓,毕竟明面上打着朝廷新军旗号。
掩在案下的手猛然发力,茶盏几欲碎裂。姬昭垂眸缓息,再抬眼时已敛去厉色,“朕向来赏罚分明,自当按凤阁所议,晋她为上骑都尉。不知桓卿如何看待谢氏请建北府军?”
桓斩月老实人一个,想来只虑边疆安危,见良将自然不愿埋没,当即抱拳,“陛下圣明!廷玉确该委以重任,执掌新军。”
姬昭一口气差点堵在鼻腔处出不来。她本欲挑动桓斩月抗衡谢氏,不料这榆木疙瘩当真是什么话都听不出。她遂不耐摆手,“朕省得了,桓卿若有事便速速离去吧。”
待人离去,姬昭反复看着这本奏章,委实挑不出什么可以拒绝挑刺的点,只得用朱砂批了个准字。
朱砂未干,一股难以消化的郁结之气顿上心头,姬昭手肘撑头,不过随意一瞥,就看到角落青瓷瓶里头的芍药。
芍药。
当初她强行命姬怜赴袁氏清凉山庄之会,暗中备下浸了暖情香的外衫。本想待姬怜情动时引袁望舒入彀,既可令其娶亲离朝,又能除去一患。可不知为何那外衫被换去,此计便以失败告终。
如今眼下,袁望舒亦在此次剿匪中立了功,又与谢氏逐步靠近。
该如何让袁,谢两家离心呢?
姬昭思索几下,复又拿起朱砂在其奏章上写下一行字。
午时三刻,数道敕令传遍凤阁。一准谢氏新立北府军,二擢剿匪将士各晋一级,三授谢廷玉、袁望舒共领少保职,教授皇女骑射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