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过神来,辇车早已驶出建康城外。白雾再度弥漫,前路混沌不清,连随行绛珠的面容也渐渐模糊在浓雾之中。
雾气散去时,他已置身于一片无垠草场。
他赤着足狂奔,发丝凌乱飞舞,却不知要逃往何处。四下皆是草原与山影,远处似有无数冷漠的目光注视,仿佛在看一场毫无悬念的笑话。
如雷霆般的马蹄声于身后紧追不舍,鹰隼在高空盘旋,阴影笼罩而下,像是无形的幽灵,逼得他无处可逃。
忽然,一声锐响,他的脖颈被套索牢牢套住。力道骤然收紧,迫使他踉跄跪倒,脸扑进泥泞草地,眼睫与发丝都沾满湿土与草屑。
身后传来粗鄙的哄笑与嘲弄,众人纷纷下马,将他团团围住。他想看清她们的面容,却只见雾气重重,模糊得什么也辨不出。
绳索被人猛然一扯,他的身子被拖曳在地,泥草划破肌肤,犹如丧家之犬般狼狈。他拼命攥住绳索,双足扑腾,仍无济于事。
最终,他被拖至湖泊前。
湖面宁静,却映照出一张陌生又可悲的面容。双眸失神,唇瓣干裂,乌发枯败,整个人仿佛被抽尽了生机。
耳畔,有人冷声低语。
“你已是腾格里赐予我王的王夫,将永远留在此处,为我王延续血脉。”
“早就不是大周的帝卿了,你来到这儿就该死心了。你居然还想逃。”
“哈哈,逃,你能逃到哪里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大周,迟早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姬怜绝望地盯着湖泊中的倒影。
一颗石子骤然投入水中,涟漪层层扩散。随着水波荡开,湖面倒影渐渐扭曲,竟化作一片血色残垣。宫殿坍塌,遍地是横尸的宫人,甲士践踏而过,血流汇成河,天地荒凉而破败。
这是大周的宫阙。
姬怜心神俱裂,身子猛然一倾,整个人扑入湖中。冰冷刺骨的湖水瞬间吞没他的头顶,耳边尽是水声轰鸣。
他骤然倒吸一口气,从梦魇中惊醒。
蜡烛早已燃灭,一切都仍处在混沌黑暗中。
姬怜冷汗浸湿鬓发,急促喘息,口中止不住呢喃,“谢廷玉,谢廷玉,谢廷玉……”
“喊我作甚?”
一只手伸来,轻轻将他湿漉的鬓发别至耳后。姬怜扭过头,鼻腔间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忽地半支起身扑过去,将整张脸埋进谢廷玉的肩窝里,终于失控地哭出声来。
不是低泣,不是轻颤,而是如劫后余生般彻底溃散的哽咽。
好似不论发生何事,只要有谢廷玉在,一切都能化解。
在这场恸哭中,姬怜迟滞地忆起梦中种种。
他竟嫁了人,可他的妻主居然不是谢廷玉!
怎会不是她?怎能不是她!
姬怜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哽咽道:“我梦见我成婚了…可、可我的妻主不是你……”
他攥紧谢廷玉的手臂,哑声追问,“为何不是你?你为何不来娶我?”
谢廷玉只当是寻常梦境,温柔拭去他眼角的泪,轻拍脊背安抚:“莫怕,梦都是反的。”
岂料姬怜哭得更凶:“不是的!我的梦都是真的!”
他颤声抓住她的衣襟,“你还记得在谢氏山庄时我做的梦吗?我梦见建康城乱,不久便真起了暴动。我梦见你受伤,你便真的遇刺重伤。”
“可暴动终究被平定,我的伤也已痊愈。”谢廷玉低声劝慰,“说明怜怜的梦,未必皆应验。”
姬怜摇头,泪珠滚落睫梢:“我还梦见两个人的死。她们都真的死了。”
“谁?”
“我梦见我父君死于母皇之手。”
似想到什么,他急急补充,“对,我、我还梦见王璇玑死于乱箭坠崖。”
话音未落,背上那只轻抚的手骤然一顿。黑暗里谢廷玉的呼吸似被牵绊,良久才缓缓落下安抚的拍抚:“怜怜是说你的梦能窥见未来?还能预见她人的死亡?”
她既未问为何姬怜王璇玑是谁,亦未问他又是如何知道此人。
一股奇怪的沉默气息从她身上散发。
漆黑中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听见她低沉的声线似在消化这份惊悚的真相,“是说,你梦见的都会应验吗?”
姬怜点头,泪痕未干:“你看,我的梦一直都是准的。”
他将梦中被迫出嫁,受辱爬行,宫阙倾覆的残象尽数道出。
一双温凉的手捧起他的脸,唇瓣轻柔吻去泪痕,继而将他深深拥入怀中,“你未来的妻主只能是我。若是旁人敢先我一步,我便去抢婚,你说好不好?”
姬怜哽咽着抱紧她,“那你一定要来接我。”声音因抽噎而断续,“若是皇宫真如梦中那般,被铁蹄踏平,你怎么办?”
谢廷玉垂眸,语气却笃定无比:“那我便以铁骑,踏碎一切阻拦。”
翌日清晨,一缕曦光透过窗棂,映得空中浮尘如金屑翩跹。
谢廷玉方掀锦被,身后便探来两条手臂蛇般缠上,温热呼吸拂过耳畔,嗓音微哑,“你要回谢园吗?”
“嗯。需回去撰写军务奏报,此番出征所见诸弊,亦需写成策论上呈凤阁与陛下。”
此时姬怜大半个身子已贴在她背后,埋首于她肩窝处,吐气如兰:“在帝卿府写也是一样的,我这儿文房四宝俱全。”手臂箍紧,轻咬她耳垂,“别走,我不许你走。”
见谢廷玉执意起身,姬怜也随之下榻,为她整衣系带,甚至双膝跪地,细心抚平袍摆。
这时,侍从们捧着铜盆巾帕陆续入内
,皆遵绛珠吩咐静候外间,未近内室。
二人洗漱用膳后,谢廷玉端坐书案前,姬怜便在一旁斟水研墨,展纸镇尺。见她提笔凝神书写军务,姬怜以手支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从专注时微蹙的眉峰,到运笔时手背隐现的青筋,笔下字迹更是银钩铁画,俊逸非凡。
看着看着,贪念渐生。
姬怜索性倾身环住她的腰,下颌轻抵肩头,与她同看军报。
谢廷玉正写着此次行军中各地的得失,攻城时将领们的功劳,末了又换一页,笔锋一转,评述王凝所做之事显出的弊病。
姬怜因昨夜梦魇缠身,又起得早,未过两盏茶便昏昏欲倦,却仍不愿离开。干脆将她的手拨开,径自枕在她腿上,侧身睡去,鼻尖正对着她的小腹,呼吸安稳。
谢廷玉笔锋顿滞。
她心神登时浮动。手中笔才落下几字,便忍不住俯身,伸指轻拨他的睫羽,又用指腹点点他的脸颊。
指尖滑到唇畔时,他眼未睁,却启唇含吮指尖,舌尖轻舐。
谢廷玉失笑,心满意足地收回手,重新提笔。字还未写完一行,屏风后的地面忽现出一道小小的影子,缓缓挪移。
转瞬,一个小脑袋探出,正欲喊:“小叔——”
谢廷玉抬眸,食指抵唇,摇头示意噤声。
张着小嘴的姬洵顿时抿成圆圈,虽不明就里,还是讷讷地哦了一声。待走近瞥见案后情景,霎时瞪大双眼,恍然大悟。
原来此番小叔竟是枕在老师腿上酣眠!
第104章
“从此次民变可观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臣以为,朝廷政令若欲真正利国利民,须得确保推行至地方时有人监察,有制匡正。”
“王凝所为不过冰山一角。此类行径既存于北境彭城,亦必见于他处。”
“首当核查各地折价之制。臣于彭城见闻,一匹绢市价十石粟,然王凝强以五十石粟征收。此令一行,官仓虚饱而民田荒芜矣。”
姬洵捧起策论轻声读至此处,仰头不解,“老师,为何强征五十石粟便会害了百姓?”
谢廷玉指尖点点此处,亦小声解释,“一户若原本只需缴十石粟便可完税,如今却须缴五十石。一户多缴四十石,百户便是四千石。百姓为凑足税粮,只得变卖田产,借贷度日,终至破产流亡。朝廷未得实利,而民心尽失,岂非大害?”
姬洵恍然大悟地点头,眼中闪着星光点点地盯着谢廷玉,“老师真厉害!前日太傅授课时曾说,为帝王者当时常亲赴田间,与百姓恳谈,而非仅凭奏折便以为天下太平。”
小手挽上谢廷玉的手臂,“常听人说老师武艺高强,必在司戎府大展宏图。可我觉着,老师文武兼修,更难得的是出身高门士族,却真心体恤民瘼。”
谢廷玉淡笑,“因为我曾经见过。”
她真正的生母,便是为凑那几石税粮,不得不将她卖予袁天鸾,才堪堪填上官府的横征暴敛,以及补贴家用。
“我一直都知晓朝堂上的官很多,有些为民,有些却为己。老师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为数不多的为民,且做了实事的好官。我希望老师能够一直待在朝堂中,陪着我,教导着我。”
谢廷玉笑笑,并未出声。
姬洵又捧起策论接着读下去。
“如今北方流民不仅聚集建康城外,更遍布北境,甚有南下游荡者。其间必藏诸多如王凝之流的贪腐行径。虽目下国库充裕,然为北伐大计之长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