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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二,彼时在工部任职的官员,事后往往也会被外放、贬逐,甚至暗中处置,不留半点痕迹。
  是以,这件事若由她亲自着手,反倒显得过于突兀。交由姬怜这样一位闲散帝卿探寻,才不致惹人怀疑,更能顺理成章。
  琅嬛府外观并无殊异,不过是宫苑中常见的朱墙黛瓦建筑,看上去甚至是与兰台阁有异曲同工之妙。
  记载历代帝陵的卷册藏于府内最深处的书架。
  姬怜虽略有耳闻,却从未亲身来过此处。他在重重书架间徘徊良久,终是一无所获。正彷徨之际,一座花枝缭绕的立式烛台吸引了他的目光。
  三十座烛台中,唯有一座造型殊异,竟雕作蟾蜍衔珠之态。
  姬怜心生好奇,伸指轻触。那蟾蜍前肢竟应声转动,只听咕咚一响,原本严丝合缝的书架忽向两侧滑开,露出一间暗室。
  他谨慎回首,见琅嬛府当值的宫人皆垂首忙碌,无人抬眼窥视。
  姬怜顺石阶而下,但见密室中巨架林立,其上皆陈竹简。因久藏暗室,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墨香与尘糜之气。
  他拿走密室石壁上的一盏小烛,从第一个书架开始追寻,直至道最后一个书架,一个垒着四五个竹筒中,终于找到他最想要的那个竹简。
  姬怜对这位母亲的印象,只有暴躁与反复无常,常因兴起便随意处死宫人。当年她驾崩时,本该举哀肃穆,宫人面上却难掩释然之色。大抵记录此竹简中的人也受过她的迫害,在此中甚至大量记载了她此前的恶行。
  他从怀中取出墨丸,以金错刀刮下细粉,融了烛泪研墨,仔细填满竹简刻痕,拓得两张绢帛,得到了两张绢布,一张上道尽陵墓位置,一张则是墓室内行径图。
  待墨迹干透,姬怜将绢帛收入怀中,竹简归位。走出密室时,宫人仍俯首疾书,无人察觉。
  方出琅嬛府数步,忽有人悄步贴近。回首竟是袁缚雪。
  二人默然并行,直至寻得小花园中一处六角亭。
  “你看起来好像是在做坏事。”袁缚雪目光在他脸上一转,不留情面地道,“脸颊泛红,眼神飘忽,此时不过春末,气候尚凉,还不至于热得出汗。大抵是心里有鬼,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你管的有些宽了。”
  姬怜抬手斟了杯茶,借袖掩面饮下。石桌对面的人却忽而开口,“你今日穿的是一袭素白宽袍,上头还带着墨痕与浮尘。方才你又自琅嬛府中出来,莫不是在里头抄录了什么东西?”
  “……”
  姬怜指尖攥紧袖口,面色冷淡:“你进宫,是来盯着我,还是替你兄长寻仇?”
  袁缚雪指腹绕着茶盏边缘,垂眸絮絮道,“自入宫以来,我主要为谢贵君请平安脉。然贵君每见我,脉象便显急促紊乱,虽只片刻便复平常,可见贵君必然是知晓什么。”
  “毕竟我的容貌与我兄长有几分相似。”
  姬怜微怔,若有所思道:“不想学医竟能由脉象窥见常人难察之事。”
  袁缚雪又扫他一眼,“虽你面上一派镇定,然下眼睑却隐现青灰。”
  不待姬怜反应,忽攥住他手腕,三指强按脉门,“脉象浮数躁动,近日虚火颇旺。可是又与廷玉娘子私会缠绵了?”
  姬怜面红耳赤:“闭嘴。你真的不要管太多了!”
  袁缚雪又说回方才的话题,“数日前,我又几番旁敲侧击向那些离宫的旧人打探,却仍套不出半分线索”
  “既然众人皆对此讳莫如深,我不妨大胆推测。害死我兄长之人,或与陛下有关。”
  “……你这个假设未免也太大胆了。”
  “大胆吗?”袁缚雪抬眸,清冷的眼底骤然涌起浓墨,“不过寻常帝王术罢了。一株精心培育的花,即便开得再娇艳无害,若其尖刺伤及主人,便难逃被剪除的命运。”
  他以茶盖
  缓缓拨动盏中浮沫,“我兄长为何而死?或因袁氏权倾朝野。陛下不愿世家势大,故趁分娩之际下药毒杀,以此制衡门阀。这便是帝王家的权衡之术。”
  袁照蕴对袁缚雪的教养,并未因他是儿郎便禁止过问世家与朝堂之事。甚至允他经准许后翻阅司农阁文书,自幼时起,袁缚雪便常在园中见袁照蕴与官员议事,自己亦可在旁嬉戏聆听。
  姬怜闻言,脑海中自然浮现姬昭阴沉的面容。他深知这位帝王心思深沉,既会不顾他意愿强令他代表皇室出席世家筵席,又会为权衡世家颜面将他禁锢于婆娑阁中。
  “话说——”
  袁缚雪又另起话头,“近日我在园中遇见太常院几名官员,皆是我汝南袁氏族人,由我母亲引荐。她们似在商议北秦之事。”
  北秦,正是鲜卑所建政权。
  当啷一声,姬怜手中茶盖跌入盏中。他紧盯袁缚雪,声线微颤:“她们商议什么?”
  “与我大周相关。”
  袁缚雪缓缓而道,“北秦如今有了位新可汗。她已向其神明腾格里请示,称未来王夫出自大周。特遣使团前来求亲,数月前已出发,如今恐将至建康。”
  一股寒意直冲姬怜天灵,冻得他指尖发抖,连胸中气息都凝滞。
  “此事早就递交到陛下手中,只不过陛下对此置之不理,一直未做决断。也许……”
  袁缚雪以指蘸水,在石案写下人选二字,“是在斟酌究竟从世家择郎,还是自皇室挑选。”
  此话一出,他转眸看向姬怜,却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姬怜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姬怜眼眶蓄泪,唇色惨白,眼中恨惧交织如浓雾翻涌。他狠狠地咬着下唇,“为何我至今未闻风声?”
  “此事目下仅太常院几位高官知晓。”袁缚雪轻拍他脊背安抚,“不必过忧,未必会选中你。况且陛下正为凤阁所提土断之策烦心,暂且无暇他顾。”
  恐惧就如同蚂蚁上身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满姬怜的全身,梦境里如同狗一样在地上爬的屈辱画面再度席卷而来。
  姬怜倏然起身,唇齿微颤,“我要去找……”
  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人选便是谢廷玉。可是即使谢廷玉知晓此事,要如何帮他?更何况现在人选都未敲定,他怎么能拿这种还未确定的事去烦她。
  话音戛然止于喉间,化作无声哽咽。
  袁缚雪也随之一同起身,蹙眉道:“你要找谁?是陛下?”
  “我……我不知。”
  姬怜手指紧紧地扣着石案的一角,指节泛白,“我、我先告辞了。”
  他对身后袁缚雪的呼唤充耳不闻,如游魂般蹒跚于宫道。抬眼望见前方一座高阁,便恍惚拾级而上。
  待至顶层凭栏远眺,忽见一人正自宫道尽头缓步而来。沿途宫侍皆笑靥盈盈,齐声唤道:“谢大人日安。”
  谢廷玉是被姬昭下急诏唤到皇宫里的。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姬昭派下去的人根本无法推进由凤阁统一议定的土断之策,甚至连世家的门槛都踏不进去,偶尔得以进入,也往往被推诿搪塞,三言两语便被绕得晕头转向,再多问几句,便觉有脑袋和身体分家之虞。
  姬昭气得直将案上的奏章掀翻,踩在脚下,声如霹雳:“这些世家当初不是在凤阁里说得好好的?怎么到真要推行时,却又百般掣肘!”
  她猛地一指殿外,厉声怒喝:“是不是这件事没有谢氏,就无人能成?!朕就想问问!”
  殿中怒火翻腾,热浪扑面,伺立左右的秉笔使,宫侍等人尽数匍匐在地,背脊冷汗涔涔,谁也不敢多言半句。
  良久,姬昭强压怒意,命人急召谢廷玉入宫。
  谢廷玉一路行至华盖殿,甫入殿门,宫侍已忙不迭跪下替她解去靴履。她只着一双素白袜履入内,举止沉稳,拱手行礼:“臣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急召,所为何事?”
  姬昭见谢廷玉双手恭垂身侧,神色沉静,心中怒火因这位功勋卓著、深得民心的重臣依旧持重如常,竟消散大半。她缓了神色,一指流苏坐垫:“谢卿请坐。”
  谢廷玉未动,再拱手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明示。”
  姬昭更加满意了。
  “朕近日推行的土断之策屡屡受阻。谢卿作为此策首倡者,有何见解?”
  “陛下,此事是否能成,只在于陛下。”
  “谢卿细说。”
  “陛下仁厚宽宥,近侍皆耳濡目染,纵有特权亦行事温和。”
  姬昭目光微动,被这句话哄得怒意又减三分。
  “臣愿为陛下分忧,以雷霆之势迫士族就范。若有抗命者,必以武力慑服。”
  姬昭闻武力二字略显迟疑:“然金吾卫等禁军需护卫皇城,不宜介入地方事务。”
  “陛下无需动用禁军。”
  谢廷玉从容应道,“只需赐臣特许令,建康内外诸郡县,臣皆可为陛下平定。”
  “好!”
  姬昭当即挥毫下诏。有此能臣代劳,不动一兵一卒,岂有不准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