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就对周遭的事情淡淡的,却又容易为遥远的事物动情。比如北极冰川融化时,他会因担心北极熊无家可归而忧心;或者站在墓园里,自己母亲的墓碑前他总是平静,但对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却不吝惜哀思。
可是这样的人也能遇到爱情,也会为了另一个人感同身受地孤独。苑之明摸了摸自己的心脏的位置,那里刚刚空荡荡的。
“你认识他吗?”身后一个混着烟丝的声音问。
苑之明慢半拍地转头看,摇了摇头。接着他又看了一眼。
“不认识,我只是随便坐在这里等人”,他对那个男人说。
那人穿着黑色皮夹克和牛仔裤,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打扮,坐下来看清面容,又像是四十多岁,但实际应该不止。
他坐在苑之明旁边:“等谁?朋友吗?”
“嗯”,苑之明点点头,又顿了顿说:“男朋友。”
那人很快笑了下,似乎不惊讶,他脸很瘦,笑起来两颊有几道竖向弧沟,眼睛倒是不显年纪,看着人的时候也没有那种中老年男人的浑浊。
他看着苑之明问:“你和你男朋友,感情很好吧?”
“很好的,我很喜欢他,他也是”,苑之明答。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大部分是在说苑之明,工作生活,还有怎么认识的李一恺。男人听得很认真,期间他拿出烟想要点,苑之明提醒他这里禁烟,他便收了回去。
苑之明说了很久自己,后来问:“那你呢?”
“我什么?”那人直愣愣反问。
苑之明也不知道想问什么,挑了个最简单的:“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啊”,男人双手靠后,搭在身后的台阶上,“我做过很多工作,以前写东西,当模特和演员,做了几年图书编辑的铁饭碗,后来又去做生意,然后接着写东西。”
“写什么?”
“不挣钱的东西,写诗和散文。”
苑之明“哦”了一声,不予置评。他低头,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来这里,是看谁的呢?”
那人转头,似乎是想找他要看望的人的位置,但是眼神没有聚焦停留,而是回过来,抿了抿嘴唇说:“我来看一些,我于心有愧的人。”
“为什么于心有愧?”苑之明不急不缓地问。
男人笑着叹口气:“追求自由的代价,就是会忽略现实的世界,然后伤害身边的人。”
他说完扭头看苑之明,被对方忽闪的大眼睛逗笑了:“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啊”,苑之明收回来。“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又不像是你这个年纪的人会说的。”
他很认同:“我做的也不是我这个年纪会做的事。”
又是一阵沉默,太阳直爬上头顶,阳光也刺眼起来。苑之明想起李一恺的叮嘱,掏出手机看了看消息。
男人站了起来:“和你聊天很高兴,我走了,你也去找你朋友、你男朋友吧。”
“我也是”,苑之明也起身:“有机会再见。”
他笑着摇摇头:“没机会也没关系。”
“你后悔吗?”苑之明忽然不合时宜地说。
“后悔?”男人抬头,反应过来后说:“后悔是最没用的情感。你也是做艺术的,我的后悔,不如换做对你的祝福,希望你不会发生像我一样的事。”
“不会的”,苑之明说。
“那就好。”
手机铃声很快打破寂静,苑之明接起来的时候,转头已经看到了李一恺的身影。
他们两个互相招招手,但是电话却没有人挂断。
李一恺在那头笑着审问:“你被我看见了苑之明。”
“看见什么?”
“看见这种地方也有人搭讪你”,李一恺一边走过来一边说:“他长得帅吗?”
挺帅的,苑之明想。眼睛和你最像,还有脸型,笑起来的样子。
他支支吾吾了两声,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李一恺,自己见到了他爸爸这件事。
第64章 我爸看见该以为我挨打了
李一恺低头沉默了一阵,然后转头走的时候说:“我真不知道,他现在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苑之明慢慢地说:“可能,就是想看看你,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这倒是他的做事逻辑”,李一恺放弃般地摇摇头。
他们并肩顺着台阶往下走,李一恺缓缓说:“他们两个……我是说我妈和他。”
“是因为有了我,所以才结婚的,不然我外公不会同意。”
过了一会儿又说:“他和你说什么写作、做模特演员,都是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无所事事。”
苑之明转头看他,欲言又止。
“和你不一样”,李一恺意会到他的意思:“如果他有你的一半努力,或者天分,也不会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
李一恺这话说得很刻薄,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因此而指责他——评价自己的父亲一事无成,并不像挖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样轻松。对李一恺而言,这句话有一半也是刺向自己。
苑之明静静听着,然后只是问:“后来呢?”
“后来,我外公也拿他们没办法,又不能真的看着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所以帮他找了工作,在出版社做校对编辑之类的”,李一恺淡淡道。
苑之明说:“他和我说了……也许那几年,他也试过做个好父亲。”
李一恺没有否认,只说:“我不知道,因为在我记忆里,都是他越来越很少回家,或者一身酒气地回来。然后他们两个吵架,又很容易和好,甚至变得比之前还要好。”
“这样的循环像是没有止境,直到他忽然有天不见了。”
“你是说……离家出走吗?”苑之明很难找到合适的词,但离家出走,听起来像是青春期的小孩,而不是一个五岁孩子的父亲会做的事。
“如果这里对他来说是家的话”,李一恺道:“他的家乡不在静海,也没什么亲人,我觉得他根本没有家的概念,或者就像他说的,家庭对他来说是痛苦的。”
坐上车,苑之明把前后车窗开到最大,这样不快不慢地在郊外兜风,本该是愉悦轻松的一件事,但是他们两个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平直的公路在面前展开,苑之明发呆了一会儿才说:“他和我说,希望我不要遇到和他一样的事。”
“不要把你自己和他比”,李一恺看着前面,目不转睛地说。
“虽然他做的这些行为,我也不能认同,但是……我如果说我可以理解,你是不是会觉得很不可理喻?”苑之明道,“因为,我也想过不要和任何人有关联,不想因为社会关系而承担责任,好像这样就能彻底自由。”
“没有不可理喻”,李一恺看他一眼:“但想过和做出来是两件事。”
“嗯”,苑之明也看他,笑了笑:“我和他说我不会的。”
“会也没关系,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觉得太累了,因为要适应这种关系而承受太多束缚,对我说你想要走”,李一恺抽空伸出右手,很快地碰了碰他的侧脸:“我不会为此怀恨,也不会死缠烂打。”
“只是不要一言不发地消失就可以。或者可以的话,最好是让我知道你要去哪里,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不会的,我不会因为这种原因离开你,在我打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了”,苑之明很认真地说。
“虽然这也没有办法拿出证据来,但我觉得你最好相信”,他小声说:“我想我会一直喜欢你,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信”,李一恺由衷笑起来,“我也是。”
哪怕这个的保证并不会生效,哪怕有天你真的离开了,李一恺想,我还是会一直都喜欢你,也说不定会抱着你可能还会回来的念头,而一直在心里追随着你。
李一恺的车里常年播放爵士乐或者老歌,浸泡了岁月的旋律在车厢里回荡。这首歌发表于1982年,李一恺清楚记得是因为,那盘老式磁带被胡曼婷放在柜子的最里层,也许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春天,李齐曾经送给她,然后又在很多年后的春天离开。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春风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随风远去。”
假期的第二天苑之明要回家,他早在前一周就做了计划,起初也没当作什么大事,告诉李一恺的时候,就像是每天下班,商量去谁家睡觉一样随意。
然而那天晚上,李一恺罕见地用了狠力,苑之明拧着脸去看自己的肩膀上的红痕,依稀还有手指的印记。
“我爸看见该以为我挨打了”,他小声抱怨。
李一恺退出来,正在把套子打结扔进垃圾桶,闻声又过来亲了下他的鼻尖,低声说:“我负责。”
“你都不射|进来”,苑之明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也不脸红,还挺理直气壮:“有什么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