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之明,还记得我和你说的吗?”李一恺说,“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你,我爱你,苑叔叔爱你,你妈妈在最挣扎的时候也努力想给你留下一些话,她也爱你。”
苑之明耳朵听进去,脑子却有些懵然,他红着眼睛点点头,“我知道。”
“那我接下来和你说的,不管你怎么去看去想,都不要怀疑这一点。”
“好。”苑之明瓮声道。
看清一个人的面具并不是顷刻之间就会发生的事,更何况是处在爱情中的袁茗烟,她大概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煎熬和反复,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古长风很会操纵人心,让人只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把他自己摘得干净,被他骗不稀奇”,苑之明愤恨道。
李一恺不置可否,继续说:“一直到,苑叔叔他们帮古长风代笔丑闻传开,古长风以工作分配为要挟,让他们承认是自己造谣。她知道了这件事,从那时才彻底看清了古长风这个人。”
“然后她找到苑叔叔,告诉了他自己的经历,她希望苑叔叔不要妥协,如果真的要对峙,她可以为他证言。”
“但我爸还是没有这么做。”苑之明闷声说。
“他动摇过,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另一篇稿件,但是没有寄出。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李一恺看着苑之明,需要极大的勇气,才面对着他说出后面的话:“你妈妈在毕业体检的时候,被检查出已经怀孕。”
“她……”苑之明的大脑拒绝处理这句话,他愣愣的,半晌,才只是开口问:“那她怎么办?”
“她想打掉这个小孩,但是去了医院又没有舍得”,李一恺紧紧握着他的手,尽力平静地叙述这一切:“而且很快,体检报告传到学校,校方要求她说出孩子父亲的身份,否则会取消毕业资格。”
未婚先孕的女大学生,这样的流言不管在什么时代,都会如同隐秘的火星,在丛林里悄然而迅速地散布。
袁茗烟想过彻底撕破一切,可是她能伤害自己,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出生后,面对的是公然决裂的父母,背负种种污名的母亲,和一个道德瑕疵的父亲。
她拒绝说出孩子父亲的身份,而这样的后果却是猜测愈发离谱,流言更加难听。
而古长风,在流言近乎弥漫整个校园的时候,从始至终没有站出来。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骄傲刚烈的袁茗烟也更不会再向他低头一步。
“她最后,留了一封信给苑叔叔,里面详细记录了她和古长风的所有创作过程,可以作为苑叔叔的证言。”李一恺的喉结滚动,说:“她想要自杀,带着孩子一起。”
苑之明脸色苍白,张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李一恺眼睛从始至终没有离开他,把苑之明所有的神色收入心里,然后继续道:“但是苑叔叔拦住了,他劝她放下这些,就当是忘掉所有的这些事,像是那个人不曾存在过一样,重新开始。”
“然后他向她求婚,并且去找到学校领导,说自己,才是孩子的父亲。”
医院古老的钟声咚地敲响,告知现在是整点时分。
回声震荡在等候室里,苑之明大脑好像空白了整整一个世纪,他平静近乎木然,眼神失焦,却还是机械地问:“然后呢?”
李一恺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残忍的刽子手,把真相最血淋淋的部分撕裂给苑之明看。
但他又像是开膛剖腹的医生,这个上一代遗传的顽疾,只有彻底剜除,才能让苑之明清明地活在世上。
“他们两个毕业后结了婚,袁阿姨努力给这个小孩,营造一个正常的家庭和人生。”
“那个小孩很可爱,也很纯粹”,李一恺看着苑之明的眼睛,“他没有被任何不堪干扰,像是能够洗涤一切的天使一样。他的名字也是他妈妈取的,希望他像是明月松间,清澈透明,又昂然挺立。”
“袁阿姨还说,等他长大之后,还是要告诉他过去的这些。因为世界上的混沌黑暗不会消失,而只有知道曾经发生的,知道自己的来处,才能清醒独立地活着,可以有勇气也有能力面对这些。”
苑之明眼睛眨也不眨,阳光照射进那双眼,光线碎裂在棕色的瞳仁里,又凝聚成莹亮的光。
李一恺倾身过去,轻轻地在那双眼睛上落下一个吻,抵着他的脸颊说:“他也按照她的愿望,善良、正直、自由地长大,浪漫又天真,聪明也单纯。”
苑之明错开一点,轻声笑了下:“如果这么好,她为什么还是要离开呢?”
“苑之明。”
“我知道”,苑之明打断道,“我知道你说的意思,可是我,我很……”
他很混乱。纵使有一根定海神针矗立在心底,但当海啸猛然袭来,翻天覆地的暴风骤雨吹打,甚至于,连人生的罗盘都发生了偏差。
苑之明像是风雨中睁不开眼睛的船手,他没办法在这样的时候依然站稳,没办法保证这艘船的航向不会偏离。
“我能不能”,苑之明胡乱躲开,“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李一恺克制着自己抱紧他的冲动,后退了一些,温柔道:“好,我去手术室门口等你。”
第84章 我不想这样
爱能治愈伤痛,爱能提供力量,能让孤独的人找到归宿,让举步不前的人再次前行。
但是爱不是万能灵药,不是轮椅拐杖,不是借口,也不是胆小鬼的巢穴。
袁茗烟爱苑之明,但是这份爱无法抵消内心的挣扎,不能让破碎的人生和灵魂再次完整;
苑松青爱苑之明,可是爱会让人生出忧怖,让他不敢把苑之明置于真正的风雨,只能任谎言被岁月裹上厚厚的茧,在戳破时更加剧痛;
李一恺也爱他,因为爱而害怕怯懦,因为爱他想过逃避退缩,想过干脆把这块蒙在他眼睛上的布系牢,只要自己一直牵着他的手,就不会走错方向。
可是也因为爱,他不能接受自己成为帮凶;不能夺走苑之明知情的权利;不能真的为他遮风挡雨一切,而让他的手离开自己人生的舵轮。
手术室的红色的灯光亮着,李一恺靠在墙上,侧脸看着紧闭的门,听着整点钟声又一次响起。
有那么一刻,他忽然有些后悔答应了苑松青,如果不是自己来说,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候说,也许他们都不会这样难熬。
“李一恺。”
苑之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一恺转身的时候,才发觉站了太久,他的腿有点僵硬。
勇气好像在刚才全部用光,这时候他反倒不敢正视苑之明,只是匆匆避重就轻说:“刚刚护士出来说一切顺利,应该过一会儿就会结束了,你渴不渴?”
苑之明摇摇头:“不渴,我刚听见了。”
“哦,好。”李一恺说着,又回过头不自然地看了看手术室。
苑之明还是站在原处,又叫了他一声。
“嗯”,李一恺应着,朝他走近了几步。
“我爸就和你说了这些吗?”
“是”。
“我妈妈的遗嘱,也是他告诉你的?”
李一恺点头:“嗯。”
苑之明又问:“那他自己呢?他没有要对我说的吗?”
李一恺想了想,说:“他说,他更相信你自己的判断,让你一切随心。”
苑之明垂下嘴角,“他相信我的话,为什么到现在才敢告诉我?”
李一恺又靠近他一些:“他说,手术之前交代这些不吉利,但是也害怕没机会告诉你。”
他分辨着苑之明的表情,又说:“他还说,他欠你一个道歉,如果带着这个遗憾进手术室,会更有活下去的动力。”
苑之明眼圈又红了一点,又气又委屈:“如果他真的有事呢?他觉得坦白这些,就能放心丢下我了?他就也可以像我妈妈一样,一走了之吗?”
“他没有”,李一恺伸出手,虚虚拢过苑之明的肩膀,轻轻揉搓着说:“所以苑叔叔才让我在这个时候告诉你,他想让你等着他出来和你道歉,或者哪怕万一不能……”
李一恺顿了顿:“他也想让自己在活着的时候被你怨恨。”
“谁要怨恨他?”苑之明咬着下唇,没等李一恺伸手,先把头埋了过去,眼泪终于放肆地在肩膀晕开,他断断续续地说:“他就是知道,我恨谁,都不会……恨他,他还让你来……和我说,他自己躺在里面……”
他忽然抬头,差点磕到李一恺下巴,恨恨问:“你就听他的?你们,你们一起瞒着我,你们……”
“我错了”,李一恺捧着他的脸,从口袋里找纸巾,一边帮他擦眼泪,一边轻声哄道:“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怨恨我也可以。”
“我为什么怨你啊?和你有什么关系?”苑之明撇起嘴,额头直直撞在李一恺肩头,哭着说:“你们都骗我,我却不知道要怪谁……”
“那就,想想好的”,李一恺揉揉他后脑勺说:“以后你都不用担心自己身体了,也不用提心吊胆去体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