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念忽问道:“那你追查这些……是也想去界里吗?”
“没有,只是闲着无聊。”
“你爹要是听到这句话要被你气死。”
裴念只是如此简单说了一句,没具体说顾北溟现今有多需要顾经年。
瑞帝驾崩的消息既盖不住,顾北溟自封摄政王,颇需仰赖顾经年以震慑朝臣。比如,兖国使团至汋京,主使者胡静楠便多次提出想要见顾经年一面。
顾北溟每每让裴念劝顾经年振作,可裴念却知,顾经年并非不振作,只是懒得到人前去惺惺作态、扮那孝子忠臣。
至于她,要做的事则很多,比如,为了帮裴无垢与顾北溟掌权,接下来她便计划着刺杀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皇子魏禥。
奇怪的是,裴念有时忙着忙着,总会担心某天顾经年会忽然消失不见了。
如今,旁人要想找到顾经年已经很难了,唯独她还能见到他,可他身上愈发有一种随时可能随风而去的感觉。
这也是为何裴念今日分明忙得脚不沾地,却还一定要来看他一眼。
“你真的不是在找去界里的办法?”裴念又问道。
“不去。”
顾经年答了,像是为了安裴念的心,又道:“那些《风物志》的书卷我不看了,送回昭文馆吧。”
“好,那你会不会无聊?”
“我学着下棋吧。”顾经年随口道,“当了一辈子棋子,也当当棋手。”
当裴念把那几卷《风物志》从顾经年处带走,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仿佛如此一来,顾经年就不会离开中州。
————————
霜枫山。
崇经书院钟声悠悠。
藏经阁后方无人的小林中,一张石桌边,顾经年与宋璋对弈。
“你心思不在棋上。”
宋璋随手落下一指,有些百无聊赖地说道。
他自是看得出来,这个弟子忽然跑来找他下棋,是别有用意。
果然,顾经年道:“沈季螭死后,薛举举来找过先生?”
“不愧是开平司裴镇抚使的男人。”
宋璋哑然失笑之后,如此随口调侃了一句。
顾经年对这种调侃并不介意,笑道:“先生这是承认了?”
“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宋璋道,“沈季螭曾托我照看好他的家眷。”
顾经年问道:“为何托付于先生?”
宋璋笑道:“或许是因为我值得信任吧。”
“恕弟子直言,先生既无权势,又无武力,沈季螭为何会认为先生能照顾好他的家眷?”
“如今你也觉得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倒不是此意,而是……先生把薛举举送到何处去了?”
“此事不便告诉于你。”
顾经年点点头,不再追问薛举举的下落。
他拈起一枚棋子,皱眉想了想才摆下,嘴里有条不紊地说起来。
“以前,我很好奇先生为何如此博闻强识,为此还问了在藏经阁扫地的树翁,他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先生也许是亲眼见过,我便疑惑,夷海相隔万里,先生竟能游历诸州。后来我们都觉得,先生太年轻了,当不至于。”
顾经年才落子,宋璋马上跟着落了一子。
显然,这一局棋,对他没有任何难度。
但顾经年又不下棋了,自顾自地说着。
“当时我想,先生所知道的那些,该是从书上看到的,比如《风物志》,直到我近日遍览《风物志》及其批注,又搜罗了所有关于夷海风俗的书籍,但先生授课时随口提及的某些内容,我却始终没看到过。”
宋璋问道:“那你觉得是为何?”
“也许先生是随口瞎编的?”
“哈哈。”
顾经年道:“亦有可能,先生确实曾游历夷海。”
“万里之遥,我去了如何回来?”
“那……先生去的莫非不是夷海,而是夷海在中州的幻影,也就是界?”
宋璋不再笑了,深深看了顾经年一眼,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泓池在崇经书院,师门、炼术皆出于此,我又岂能不在意书院。”
“可我不过是一介凡人,不会传影,如何能入界?”
顾经年指尖拈着棋,轻敲着棋盘,思忖着,却并非在思忖棋局。
好一会儿,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缺口。”
宋璋又笑了,脸上显出了孺子可教的表情。
顾经年道:“界本无形,万里之遥咫尺可及,为何分为汋京界、四柱山之界?想必是因为汋京界的缺口在汋京,四柱山的缺口在四柱山?裴念与我阿姐都进入过界,可见,凡人也是能从缺口入界的。”
“看来,你花了很多心思钻研这些。”宋璋问道:“你想要什么?入界吗?”
“不是。”
“那你是为何?”
顾经年道:“做事做彻底,我想让中州没有隐忧。”
“你觉得中州有隐忧?”
“是。”
顾经年终于落了一子。
宋璋看着棋局,第一次露出思索之色,思索的当然不是棋局。
许久,他没有落子,而是喃喃道:“崇经书院千余年前为先圣所创,目的其实是为了守护泓池,而除了书院所指定的守护者,所有知晓了泓池之人,都想要用它来修炼异能,除了两个人……先圣和你。”
“我是迫于无奈。”
“你追问缺口之事,若非为入界,想当圣人吗?”
“不为成圣,但求心安。”
“好。”
宋璋似乎决定告诉顾经年一点什么,问道:“可知泓池是什么?”
“不知。”
“它是中州与夷海的缺口,更准确的说,它是用来弥补缺口的黏液,不枯不竭,无穷无尽,夷海的任何人与物都不能穿过它进入中州,故而它一旦为血液所污,便会汲取灵气。中州之灵气,最先被输至四界,而四界,确实也各有缺口,哪怕是凡人也能进入。”
顾经年道:“沈季螭果然未死,他逃入了东海界,而先生则将薛举举从缺口送入界中,与他团聚?”
宋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说道:“如今你虽以泓池涤荡中州之灵气,然而,灵气依旧会从四柱山之缺口不断外溢,或数年,或数十年,难免又会回到原本的样子,这或许便是你所感受到的隐忧,但对你并非坏事,泓池汲取的是灵气,而非你的精血,待到那一日,你又能恢复异能……至于长此以往,缺口愈大,乃至于夷海异人入侵、中州覆灭,却非我所能操心的了。”
说罢,他随手落了一子。
“你输了。”
这局棋实在没什么意思,宋璋拂手送客,决定再也不与顾经年下棋。
“你想知道的,我已都说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顾经年却不起身,问道:“如何能彻底堵住所有缺口?”
“这是连先圣当年也不曾做成之事啊。”宋璋感慨道。
“有办法?”
“有,且听起来很简单,一句话可以概括。”
“先生请说。”
“只需引泓池去填即可。”宋璋道,“但泓池之水不可捞,唯有开凿河渠,将泓池与四柱山联通,此事之难,不仅在于人力物力,还在于中州必须一统。”
顾经年看着石桌上的棋盘,沉默了许久,手里的棋子一直没有落下。
“不必下了,我说过,你已经输了。”宋璋道,“且你又不想当圣人,再打听也没用,回去吧。”
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但看顾经年没走,遂又多说了两句。
“若想凭绝世异能纵横天地,你可去寻那缺口入界;若要享人间富贵,便回去找你爹;若真打算当个闲云野鹤,潇洒一生,便放下这些,万事不萦于怀……”
“啪。”
顾经年把指尖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中央天元的位置。
宋璋微微一怔,道:“棋不是这么下的。”
“若我以身入局,先生觉得可以吗?”
“你……”
宋璋愣了愣之后才明白顾经年的心意,道:“怎么?好不容易救了你阿姐,又想救更多人了?”
“不敢说志存高远,只想做事做全。”
“我以为你不想再当棋子。”
“忽然想明白了。”顾经年道,“天地为局,谁又不是棋子?”
宋璋会心一笑,道:“是啊,当棋子不丢人,输了比较丢人。”
“输赢又何妨,只是一局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