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闻言失笑:“一念起,山便不是山了。”
阿飞道:“不是山是什么?”
邀月回道:“是好大一座名相。”
李寻欢悠然接道:“那一念平时,山便还是山。”
邀月眨了眨眼睛:“是,好一座巍峨大山。”
阿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林诗音摇头道:“天色不早了,各位大师还等着返回少林,你们倒在这里打起了机锋。”
心眉让僧众接了受伤的弟子,不必跟着一起赶路,现在山下休息一阵,等伤势好转一些再回去,等安排好了一切,回转过来,引着众人一同前往少林寺:“心湖师兄已经在等待诸位。”
山中冰雪未销,道路难行,往日里上山拜佛的香客都不见了,只有几个僧人在沿着山路缓慢行走,被山风吹得摇摇晃晃。
一开始众人一起运使轻功赶路,可渐渐的,那些年轻僧侣便气力不足了,林仙儿更是一觉劳累便放缓了脚步,慢悠悠走在冰雪覆盖的山道上,一点都不急着去见心湖。
心眉在少林住了数十年,这条路他也走了数十年,此刻在最前方领路,步步踏实,干净利落,可轻功最高的邀月这次却没有和他并行在前,反而坠在了队伍最后,一脚一脚踩在雪中,连林仙儿都都比他快几步。
邀月没有运功抵挡,《智能书》修得人内外盈透坚韧,可并没有因此削弱人的感知,相反,它将人的精神智能放大,超出了血肉之躯的限制。
所以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冷,精神感知的冷,皮肉感知的冷。
冰雪清白,却是寒冷,越是寒冷时,人便少,人心中翻涌的欲望魔念也少,一切似乎都变冷清,也安静起来。
那颗随着《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而炽热勃发的魔种未曾随着外欲渲染的减少而偃旗息鼓,反而惹动恒定的道心,彼此磋磨交汇,将这些感知都灼烧提炼,叩问着、推动着道心向前。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一直被他约束着,防止引动破碎的道念无声无息蔓延开,它穿过风雪,越过丛林,掠过重重庙宇、大雄宝殿、舍利塔林,流向无尽空处。
他从所有人的感知里消失了,却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亦或者,他一直都在,就如同他们脚下的道路,如同这无言覆雪的青山。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本来打算四月一号发的,还是没有赶上,扼腕_(:3」∠)_
第66章
顾绛长长吐了一口气,抻开双臂,舒展了一下筋骨,那种明明人在天地间,却始终处于不定状态,只能压制自己来融入环境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武道修行者踏入破碎虚空的境界诚然是跳出了一方天地,但天地不仅仅是空间,也是生存的环境,是一个人出生以来所有记忆的依托、社会联系的总和,破碎虚空者放下一切,也使得自己与世界的联系被彻底斩断。
这是他们距离“人”最远的时候,几乎等同于亲手杀死了所有过去塑造成的自己,从这种死亡中得到一个新的“我”。
连鹰缘活佛那样的修为,想要退回到原本的世界,也要舍弃一身武道修为,也放下世人记忆中那个白莲圣女和传鹰的儿子,作为一个无来处的活佛凭空出现,这尚且是因为鹰缘的境界足够高,对度化因缘的心足够坚定才能做到。
似顾绛身为关七时,因为境界不足,踏入天心后,又不愿意从那个世界抽身,所以几次受到天罚,每次硬抗天命都要受重伤,跌落境界,等他养好伤,恢复到巅峰时,又会招来种种画风不明的天外打击,以至于那些年他的伤几乎就没有彻底好过。
这般天人相抗,是以人道洪流逆反天道命数,若他最后没有舍弃称帝,就会彻底投入人道,成为那个世界人道流向上一块不可撼动的基石。
可那并不是他想要的,他不会因为身上沉重的干系、无数人的期望就安心止步于此。
所以他彻底割舍了前世所有的记忆,洗去身上“人”的联系,陷入胎中之迷,重修道心魔种,跨出了破碎虚空的最后一步,终于越过了天人界限。
破碎虚空后自然就是被接引着往力量等级更高的世界去,可他没有顺着那种力量的涌动去往陌生的世界,反而折身返回了曾经去过的世界。
因为顾绛从来不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
他想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去处,自己决定去过什么样的生活。聚也罢,散也罢,喜也罢,悲也罢,寻找一个同行道侣,还是独身来去洒脱,用什么样的面容、什么样的性情和态度去面对人事,认同什么样的道理,走哪一条路,都要由他自己说了算。
他终究会去往更高的世界,那也要是他自觉无可逗留时。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路还没走完,不会为了追求力量就让自己落入只能向上,不能向下的境况——这也是一种“身不由己”,是他不能自控。
世间有无数条大道,武道不过是其中的一条道路,它并不特殊,也不是那么宽阔,比起其他道途,这条路的本质是自强,追求的是力与智和、内与外和、性与命和、天与人和。
力量是这条道路上不可或缺的支柱,但他追求的不仅仅是获得力量,更不是利用这种力量去杀人、救人、掌握生死,从而获得权利,去利他、利己。
他在武道这条路上所求的,从来只有自救、自主、自胜。
在他重新追溯“人”这条道路的过程中,就像林仙儿说的那样,他的确在一点点重塑自己,从人扎根的社会联系里,从不同的人身上。
但他不是模仿他们,而是从他们不同选择下展现的命运里,提炼魔种人情,自己去选择在这片天地里,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顾绛不像林诗音,也不像林仙儿;不是李寻欢,不是上官金虹。
他不需要一个道侣来寄托心念、情思。欲望,补全自己、锚定自己在人道中的位置;也不需要再寻一个敌人——无论是和对手过招,寻求武学上的突破,还是立足红尘,探寻天心运行的至理,都不再需要。
他在人道这条路上,已无有胜负、无有成败,只有“我”和我。
不向天地求安处,天地与我两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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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沿着积雪的山路向上,因为道路难行,小半日的功夫才终于从山脚到了寺前。
这座建于北魏太和年间的禅宗祖庭,经由历朝历代的扩建修缮,已是宫宇相连,宝殿巍然,远远就见漫天飞雪中有红墙肃穆,重檐耸立,没有平日里香客云来的热闹,越发显得威严寂静。
林诗音见了,不由感叹道:“佛门清净地,真是宝刹庄严。”
顾绛道:“这少林寺本就是孝文帝拓跋宏敕建,唐时又有救驾之功,至当朝,又和沿海诸位大吏交情深厚,寺中僧人南北两支,有三千弟子,常下山助军抗倭,因此得朝廷厚待,这白道第一宗门的地位,如此庄严的宫殿,可不是一朝一夕得来,更不是只靠武功就能立稳的。”
李寻欢低笑道:“顾兄言辞如针。我远远望见这深山庙宇时,还觉得飞雪断人烟,佛门绝尘念,眼下再想,这滚滚红尘中,哪里又真的能摒绝尘俗呢?”
阿飞道:“就算它往日里清净,今天也清净不得了。”
心眉那边已经与等在门前的僧人交谈起来,问起掌门师兄的去处,那僧人叹气道:“心树师叔又病了,他这些年缠绵病榻,总不见大好,方丈师伯应当在师叔那儿,不过之前已经有人来报,听到您回来的消息,诸位应当都在殿前等候了。”
听说心树又病了,心眉也叹了口气,他与心树交好,知道他的一些心结所在,只能盼着他终有一日得悟佛法,放下那些执着:“只盼所有风波平息后,他也能好好养病。”
说完,他转身向等待的几人道:“心湖方丈已经在等候各位,请随老僧入内。”
李寻欢等人就要跟着去大殿,忽的就听见一清甜柔美的声音问道:“小师父,大雪封山好生辛苦,你们在这里守着,又冷又饿,只怕也没见到几个人,这样的天气,除了咱们,还有别人来吗?”
那被搭话的青年僧人抬眼望去,又垂下眼来,有些局促地回道:“天寒地冻,山下的信众们的确少有上来,这几日只有各位前来。”
说话的人正是林仙儿,她似乎是觉得这和尚的模样有趣,掩唇轻笑道:“是吗?我还以为有人会坐不住,先一步就到寺中,和各位大师商谈如何处置我呢。”
碎玉飞琼,风声呜咽,身形窈窕的女子似嘲似笑,语音幽幽,掩不住的凄凉哀婉,令人闻之恻然。
那僧人不由得又抬起头来看向她。
心眉见状冷哼道:“你与人合谋害人劫财,还布下这贼喊捉贼的大戏,想想那些生前受辱、惨死九泉的女子,和那些被你诓骗的豪杰侠士,你难道不该被处置?不该给所有被你蒙骗之人一个交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