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城又气又恼,又悔又恨,可江陵府一事,他难以空出闲时,也难去想曾经的悔恨,只见眼前苦难的百姓。
知晓谢知珩登基为帝,还是系统与他说的。
素来无情绪的机械音,似含了些挫败感,它道自己选的时间点不对,道自己过度贬低人的智慧。
系统话语里,都是对新帝的赞誉,都是对新帝的敬佩。
它看得见人的智慧,看不见人的痛苦。
“陛下,痛吗?”
被巫蛊折磨时,被幻觉逼得自残时,被噩梦逼得几无退路时,可有曾想过放弃,有曾崩溃过,有曾不管盛朝与乱世?
他人视你为景帝,望你再复文景之治的辉煌。
他人视你为光武,望你救盛朝于倾颓之中,望你延续王朝,望你撑起王朝,肩负万千。
先帝归入陵墓,同天后共葬时,群臣是欢喜,群臣是欢呼,他们只知昏庸的帝王不再,只知会迎圣明的君主。
可晏城通过李公公话语中,通过史官的记载中,知晓谢知珩的诞生,是充斥了耶娘满满的爱意,是得了全天下两位最尊贵的人毫无保留的爱意。
那先帝下葬时,天后下葬时,偌大的宫城只他一人时,他会觉累吗?
会哭吗?
未说的话藏在胸腔,藏在盈满泪水的眼眶里,晏城一句话也说不出,静默拥着人,无声息中给予人几分暖意。
所有思绪在眼眶流转,迟迟不落地,迟迟不愿离去,晏城被那些疼惜,绞得心尖疼,绞得他泪水太多,滴入谢知珩发间。
谢知珩抬起眸眼,将晏城所有因疼惜而致使的痛楚模样,刻在眼底。
睫毛微颤,若是在群臣面前,若是在猎物面前,他或许应该展露脆弱一面,去惹人怜惜,去使尽手段,拉拢入自己阵营。
谢知珩素来如此,善用权谋,善用强势与脆弱,去收割自己想要之物。
这是他作储君时,为得父恩,为得母惜,为得权柄,惯用的手段。
谢知珩该如此,他不该让自己曾受过的苦与难,流的血与泪,皆打碎了咽回肚子。
他本该如此,
他该这般吗?
谢知珩想,自己已登基为帝,已收拢所有权柄,已不用耍早就过时的手段。
他得到了帝位,得到了权柄,得到了天下,也早已得到爱人的心,谢知珩忽想,他不该再去用老旧的手段。
高位者的脆弱固然珍少,固然使人心疼,固然更牵动人心。
但太多,就显得刻意,显得虚伪,显得不食肉糜。
谢知珩微微仰起身子,吻落晏城堆积眼眶的泪,用所有情意,消去晏城心底难察的恨与悔,消去他的不安。
“我痛什么?”谢知珩轻笑出声,眸眼不见曾经的癫狂,不见曾经的崩溃,只有尘埃落尽的重重爱意。
谢知珩贴着晏城眼角,热息沿着眼角而染红那大片,他说:“我是君主、天子,万人之上,无人敢冒犯我,无人敢欺骗我,我有什么痛?”
谢知珩眸眼深深,已过去的痛意,已过去的噩梦,不该再惹他落泪,不该再惹他悲伤。
“我知你爱我,知你因爱生悔,因爱生怜,因爱生怖。”谢知珩搂住晏城脖颈,继而又道,“不用去担心我,我得到的,永远比失去多。”
先帝不再,天后已葬,谢知珩是失去了疼他爱他的耶娘,是与血脉上最亲的人分散。
但他又没失去始终伴身的爱意,他会有走到白首的爱人,会有始终缠绕的权柄,他会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为一国之君。
“只要郎君不离开我,我就不会痛。”
那双盈满权欲的凤眸,落满了晏城的身影,好似整个世间,他只有晏城一人。
谢知珩不以言爱为耻,少有羞涩含蓄样,他笑着勾卷起晏城耳鬓的发丝,去亲吻晏城,去勾引人跌落温柔乡,留得春宵多几许。
谢知珩:“我爱郎君,也只爱郎君一人,也只愿拥有郎君一人。”
晏城:“嗯。”
帝王毫无保留的爱,是束缚晏城留在此间的绳索,也是他不愿高飞,不愿远走,自顾自画下的牢狱。
回家一路,希望渺茫,晏城也不愿被锁在回忆里,不愿被父母的恩情所逼迫。
他素来是被爱环绕,被宠溺着长大,自是不后悔所有选择,不后悔奔向爱人所在地。
晏城想,爸妈也是愿意看到,他有了共话白首的爱人。
父母在,是有大家。爱人在,是有小家,他不过是弃大家为小家罢了。
晏城:“我对陛下的爱,不会比陛下浅。”
爱意深深深几许,情意缠绵得几日,晏城想今宵不想过往,想春宵不想未来。
大朝会过后,官员有几日沐休,有几日与家人团聚。
盛朝不苛待官员,与唐朝有几分相似,给与官员的假日不少,暮春后是夏至,夏至日有三天假期,并着旬假,放得也就更多。
古时没有调休一词,逢假就放,让官员能兼顾工作与生活,多与家人团聚,多有私聚酒席。
帝王也有休息日,谢知珩懒回宫,便同晏城待在晏府,抬眸赏庭院蓊蓊郁郁的树林,垂眸听晏城在耳旁说,他荆州行看过的风土人情,荆州的巫文化,荆州不散的神鬼传说,荆州的赶尸归家习俗……
他像个背包客,旅行回来,兴致勃勃与家里人分享旅途遇到的所有好玩有趣的事。
谢知珩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善于倾听。
无论是群臣的争吵,还是晏城的叨叨数语,他都耐心听着,偶尔会说些地方官员在请安奏折上写的,为晏城补充。
沐休日闲适地过,谢知珩在晏城的陪伴下,有了几日不苦熬自己的夜晚,有了几日情爱夹杂的夜晚,有时也非夜晚,白日也得。
无案牍之劳形,非紧急奏折,仅请安与弹劾奏折,谢知珩皆抛在脑后。
吏部明经授官一事,他也不急,等授为京官的潮流散去,等吏部出台具体授官标准,那些官员自会消去热情。
余下烦恼百官的,也只有晏城回京后的处置,受帝王宠爱的状元郎,要归向何处?
吏部递交给谢知珩的官署太多,有时谢尚书脑子不清醒,居填上个御史台来!
谢知珩当时就让李公公把奏折打回去,又恳恳切切与谢尚书说,要妥当安排。
言官是一把双刃剑,谢知珩喜极,也烦极。
喜他们善以己身为利刃,悬挂在每一位京官头上。烦他们太过偏激,太过矫正,日日奉上的奏折都能堆成几座山,谢知珩看得心烦。
吏部举荐太多,谢知珩也难以抉择,恰好晏城回京,又伴在他身侧。
谢知珩问:“郎君还想待在大理寺吗?”
谢知珩先是将范衡升为刑部侍郎,大理寺被殷少宿执掌,为晏城留有寺正职的一事说出,他又问晏城,可想留在大理寺?
大理寺人不多,官场交际也少,晏城也熟悉大理寺,也知同僚上司性子,他或会想继续留任。
晏城被谢知珩初问时,有留在大理寺的念头,得知殷少宿为大理寺卿后,他顿时打消念头。
殷少宿性子严肃,为寺正时就爱抓考勤,日日在大理寺外逮迟到的人。
以往有范衡替他分摊殷少宿怒火,这下范衡去了刑部,整个大理寺没人压得住殷少宿,虽说本来也没人压他。可若要留任,往后的悲催日子,晏城一想便觉两眼发黑。
晏城恹恹:“怎大理寺卿就轮到殷大人了呢!”
每每被殷少宿逮住迟到,晏城那一日上值的心情都不佳,虽无扣俸禄之罚,也无御史弹劾之祸。但大学时养就的学生心态,让他对迟到被上司逮住,仍心有余悸。
晏城不愿选,也懒得去选。
他抱住谢知珩,埋在人颈窝,闷闷地回:“陛下为我挑选吧,我相信陛下不会苛待我。”
谢知珩垂敛眸眼,思绪为之飘远,去想吏部奉上的官缺名单,去为他,选一适合晏城性子的官署。
郎君性懒,他该为郎君,择一好去处。
第74章
吏部任书未下, 晏城回京述职后,本想卸任巡按御史一职,但御史台竭力争取, 说尽无数好话, 以名声担保。
若晏城仍担任御史一职, 他们御史台绝不弹劾他, 哪怕月月弹劾份额有剩,绝不会笔尖朝向自己人。
晏城琢磨想想, 钱包有新帝补贴, 也架不住这些御史弹劾。
且,他离新帝最近, 也在新帝批阅奏折的案几上,见到成堆的弹劾奏折。
那数量, 不管是七品小官,还是正二品鸾台宰相,都得心惊惊,不敢高声语,恐被这些豺狼似的御史逮住,好一顿弹劾。
晏城思考过,思索许久, 在御史台的劝阻下, 在李公公的劝导下, 他暂未卸任巡按御史一职。
沐休日后,晏城不好意思再待在家中, 收拾收拾,往大理寺走。
夏日正是农忙时,晏城走去时, 听不少同年说,有些官员夏至日没过完,又向吏部请了农忙假,赶着回去帮耶娘整理农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