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翊对此感到有些愧疚,如果可以,他希望能让纪珂随心所欲去挑选某个轻松周六的目的地、希望能带纪珂去任何想去的山与旷野。
“我想去。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纪珂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认定去摄影展有所不妥,但他仍像做了一个很了不起的决定,问,“畅哥的展览离学校有几公里?车子还给畅哥之后我们怎么返程?舒翊,走路超过五公里我就真的不行了。”
舒翊:“……”
事实上舒畅同他合作伙伴临时租赁的场所距离学校足有十七公里远,纪珂对此感到万分不安,途中时不时便要偷瞥舒翊,害得舒翊在驾驶座上如坐针毡,莫名挺直了腰背。
“纪珂,你的眼睛很闲吗?”舒翊闷闷地说,“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们也可以不去。”
纪珂这才滞后地反应过来,换作平常,让他去参观一场摄影展,真是一件绝不可能的事。
现在因为舒翊、因为那是舒翊的哥哥……
“我没有不喜欢。”纪珂认真地回答舒翊说。
纪珂草拟的《镜头焦虑量表》并没有派上用场,却好像已经发挥了作用。
路上,舒翊给舒畅打去电话,告知他和纪珂要前去参观的事。
电话被车载蓝牙公放,纪珂得以直接代替不会用嘴的舒翊,懂事询问舒畅在不在忙,方不方便放两个问题小孩在严肃的工作场合。
舒畅大方表示欢迎,并不嫌打扰,还顺带打趣一嘴舒翊,说“八百年了,你小子交朋友终于开了一点窍”。
纪珂照旧被调侃舒翊的话逗笑,舒翊浅浅啧声,闹心地挂掉了亲哥聒噪又讨嫌的电话。
纪珂从舒翊口中得知,舒畅和合作伙伴举办的是小圈子、小规模的展览,因此主题露骨而大胆,并且好像是一个三部曲系列,前两个子主题已经完满结束,最近舒畅正在忙的是最后一个。
舒翊说:“他们这个展搞得有点前卫,领域和我的取向不一样,我不是特别感兴趣,就没有仔细了解,也还没有去看过。”
纪珂惊讶问:“你也是第一次去?前两个展都没去看过?”
“舒畅之前办第一个展的时候有叫我去,我拒绝了,”舒翊回忆说,“然后他恼羞成怒,跟我说‘少儿不宜,爱看不看’。”
纪珂笑了笑,有些腼腆地碰着耳朵:“今天你要带我一起去‘少儿不宜’,也不知道畅哥作何感想。”
舒翊很快地瞥了纪珂一眼。
虽然舒翊迅速挪开了视线,却让纪珂蓦地想起除夕当晚,监控摄像头下那通令人心惊肉跳又暧昧至极的语音通话。
或许舒翊短暂和纪珂公用一秒大脑,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所以舒翊沉默不再开口,只是把方向盘抓得更紧,看后视镜更频繁一些。
纪珂心里却起了层叠涟漪,像被碰触到某个隐藏开关,不得不回想起已被抛诸脑后的尴尬。
所幸舒翊没有再将话题继续下去,只说“等到了之后让舒畅给你介绍”,纪珂就也平静下来,不去想逾界的事。
抵达目的地后,舒畅亲自步行到停车场来接。
他们租赁的场所在一个创意园区内,这个园区由原先废弃的工厂改造而成,占地极广,没有高层建筑,钢管、水泥、灰色调的底色,再镀上一层现代化的艺术包装,是年轻人的拍照打卡胜地。
园区内不许机动车驶入,舒畅就带着舒翊和纪珂边走边说:“看见那边那一片方方正正的平房没?我们租了其中一小块区域,l1-3和l2-3,这两层都是我们在用,最近没开展,所以关着门。地方挺宽敞,楼下做展,楼上有工作室和几间小的摄影棚,如果小珂不介意,我可以都带你们看看。”
纪珂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舒畅之所以这样说,一定是舒翊特意告知过舒畅他厌恶镜头的缘故。
“我不介意,”纪珂心尖忽而漫起温暖,“谢谢畅哥。”
舒畅没有多言,只是挂上他一贯风流的表情,调笑问:“小珂,你知道我们办的展是什么主题吗,就敢跟着舒翊来凑热闹?”
纪珂面皮一热,脱口:“少、少儿不宜的……”
舒翊沉默偏开了头。
“嗳,两个纯情小朋友。”舒畅大笑,而后又收敛神色,正经解释起来,“其实没什么少儿不宜的。我们定的主题是‘爱欲’,三个子主题分别是贪欲、占有欲和性欲。前二者并非是‘少儿’所没有的,甚至反之,少儿时期是这二者最不知收敛的时候。至于最后一个主题,也不是成人的专属。”
纪珂早知道舒畅为了“养家糊口”,是个什么单都接、什么片都拍的散漫摄影师,但纪珂不知道,舒畅最厉害的,是用镜头捕捉舒翊从不愿涉足的“人”。
见纪珂有些不知如何接话,舒畅并不勉强,自己把话说下去:“性欲这个主题有些敏感,不过你别误会,我并没有把私房事拿来展出的恶趣味,也不是想打擦边球。”
“我对拍摄‘做’的过程没多大兴趣,又不是搞纪录片,只是想抓住人们细微的肢体动作或神态表情,来表露某些瞬间的欲望。当然,我们筹备的相片不全是人像,或许还有一些物品、一些场景……最近正激发灵感呢,计划招一些模特,想到什么拍什么吧,还有少量作品,是其他摄影师授权给我们展出的。”
“到了,”舒畅拉开一扇玻璃门,让舒翊和纪珂先进,“进来吧,有点乱,上次‘占有欲’的相片还没收拾完,授权作品暂时都还挂着,带你们看看。”
舒畅没有谦虚,一楼是有点乱,地面散落着薄扁的纸箱和牛皮纸,甚至有一些钉锤之类的工具,但也并没乱到令人无处落脚的地步——纪珂却一动不动,直直望向正对门口的浅灰色承重柱,那上面挂了一幅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女性的半身背影。
她着一件露背款的洁白婚纱,腰肢细韧,华丽的头纱如月华般洒落在她的脊背上,隐约可见肩胛骨位置上两道狰狞猩红的伤痕。
纪珂嘴唇发白地颤抖起来,死死盯着那张照片,机械地朝前迈步,直到能看清它标签上的名字。
「《天使》—ji.」
纪珂忽然突兀地、无声地笑起来,连舒翊和舒畅什么时候追过来走到他身边都没注意到。
天使。
那个人居然给这张照片命名为天使。
他用这张照片记录的,究竟是他心目中的天使,还是……他高傲拔去天使翅膀的那个享受的瞬间?
“纪珂?”舒翊皱眉,关注到纪珂不太对劲的表情。
“我的合作人偶然在外媒社交平台上看见它,几经辗转,问了很多业内人士,联系到了作者,好像作者近期有什么不便,但还是通过中间联络人拿到了授权。据说这位女性是作者的妻子,她背上的伤痕是特效妆。我个人不太喜欢它,它总莫名给我一种……物化的感觉,但不得不承认它很符合‘占有欲’的主题,画面也很有冲击性,所以我没有拒绝展出。”舒畅简单解释两句,疑惑,“怎么了吗?”
……特效妆。
纪珂脑子嗡嗡作响,身体一晃,胃里一阵突如其来强烈的翻搅感让他头晕目眩。
舒翊凭直觉产生一点荒谬猜测,疾声:“纪珂!”
舒畅也吓了一跳:“小珂?怎么回事?”
纪珂像只惨烈落水的旱鸭子,咬紧牙关、紧闭呼吸,挣扎出最后一丝力气,拽住舒翊的臂膀,强忍恶心说:“舒翊……你可不可以带我……去一下卫生间……”
舒翊动作快于思考,一把将脸色惨白的纪珂打横抱起来。
第30章 契机
舒翊回头去看舒畅。
舒畅先是一愣,而后赶忙道:“二楼!”
舒翊大步流星上了楼,扫视一圈找到卫生间,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用背撞上了门。
纪珂紧紧抓着舒翊肩膀上的衣料,舒翊连那一点点传递过来的细微颤抖也能清晰感觉到。
“纪珂?纪珂?”舒翊一直在叫纪珂的名字,轻轻把纪珂放下来,担心问,“你还好吗?”
纪珂踉跄着跌到马桶边蹲下,实在忍不住干呕起来。
舒翊也跟着蹲下,眉头紧锁,又手足无措,好像比纪珂还更加慌乱,生疏地轻拍着纪珂的背,又安抚性地去捏纪珂的后脖颈。
纪珂其实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只有返酸灼烧着喉咙,让他难受得流下眼泪。
可纪珂偏偏此刻还记得舒翊是个洁癖的事,艰难道:“出、你出去……脏……”
舒翊却没有走,而是护在纪珂身后,手从纪珂胳膊底下穿过,小心翼翼将纪珂挪了挪,从背后给了纪珂一个安稳的怀抱。
“安置”好纪珂,舒翊才从包里摸出一张湿巾,一点一点给纪珂擦嘴:“不脏。还难不难受?”
纪珂被包裹在舒翊温暖的体温里,蒸发出更多的眼泪。
纪珂仰起头,后脑勺搁在舒翊颈窝,发出越来越克制不住的呜咽,像是多年压抑的声音终于倾泻和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