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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文薰的民国日常 > 第175章
  一行人总算放了心。
  郭瑞还拉着文薰小声问:“我怎么看你们和这位长官,像是认识?”
  文薰一时无言,她的眼睛飘忽着,仿佛又回到了那座许久未至的金陵城。
  如今已经是九月,中秋即将来到,栖霞山的枫叶红了吗?
  秦淮河的水至今还在流淌,她会不会记得曾经接待过一位气性涨满胸膛的年轻人?
  汉觉寺的钟声长鸣,那里的日出,又有谁见过?
  文薰仿佛听到了一阵悦耳的评弹声。
  其实,抛开莫太太和霞章之间的矛盾,文薰在莫家的生活是过得很愉快的。
  她喜欢金陵大学,喜欢那些先生,还有个性十足的学生。
  她也喜欢快言快语,泼辣简单的锦姝。
  她更喜欢为人老道,和气包容的瑞芬。
  她还喜欢豪爽直率,自有一番骨气的琼玉。
  记得那一年的中秋,霞章不得假期没有回家,中午一家人吃了团圆饭,公婆不愿叨扰她们,下午便放了她们这群儿媳自由活动。
  文薰和嫂子们打牌,打了几圈,厨房端来螃蟹,说请她们当成零嘴吃。
  那时候她才新婚,任谁见了都喜欢打趣她,更别说一个家里住着的妯娌了。
  大家亲亲热热地围坐成一圈,看下人们拆着螃蟹,不知怎么又说到霞章身上去了。
  她仍旧清楚地记得,那天瑞芬穿了一身绯色起牡丹纹的旗袍。
  “要我说,真论拆蟹的手艺,还得是咱们霞章。他的本事,便是不当先生,也是能去酒楼里做个剥蟹公混饭吃的。”
  琼玉也凑热闹似的加入进来,“那可苦了咱们文薰了。剥蟹公只有中秋节前后才有活计,寻常时候,小两口该怎么生活?”
  锦姝一甩帕子说:“自然是让朗先生拿稿费养了。”
  说罢,几人哄堂大笑。
  那个时候,正好是她的第一本译作《伯莱恩小姐》出版前后。文薰至今仍记得自己是如何脸红讨饶:“好姐姐,你们就别打趣我了。”
  “是啊,”瑞芬明明是开头的那个,偏生喊停的也是她,她还振振有词,“咱们这样打趣家里的宝贝,待会儿太太来了可不得教训咱们。”
  琼玉可不怕,又对锦姝说:“怕什么?说起来,这男人虽然不能没出息地让女人养,可天底下,也没有不许妻子养家的规矩。既然成了夫妻,那就是一家人,何必分什么你的责任我的义务。我想,霞章应该也不是这样肤浅的人。”
  是啊,后来刚到北平的那大半年,霞章可不就安心地在家被她“养”嘛。
  往事历历在目,让文薰生出不少感慨。不仅是记忆里螃蟹的味道在舌尖萦绕,耳边仿佛也听到了嫂子们笑谈的那些热闹。
  这些年来,文薰出版了不少译作,可或许是习惯了,不新鲜了,她再也没有当时那种整日盼着,想看看自己有多少成绩的,紧张又期待的心情了。
  她也没再被人当小孩子打趣过。
  她更是少有接到嫂子们的下落。
  如今国家破败,回想起往事,哪怕是再些微的小事,哪怕是想起和裴炳诚的冲突,文薰都能会心一笑。
  那个时候的平静日常,短时间再也难以回去了。
  人近中年,受到触动,居然还想起往事来了。文薰不愿让自己沉迷于过去,便在整理好心绪后,想法子将精力抽出来做其他的事。触目之处,都是往日难得能近距离地接触士兵。文薰思来想后,借来纸笔,采访起那些愿意开口的军士。
  当卸下武装,背靠黄土,其实大家都只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这几天里,文薰和很多人有过对话。
  “我老家是贵省的,贵省山地很多,大家没办法生存,只能种大yan。”
  当时,无事可做的宝淑和年年也蹲在文薰身边跟着旁听。当她听到这句话的最后一个词语,她下意识地皱眉,表达出反对的态度:“可那是害人的东西。”
  周围的士兵们对待孩子都很友善,因为这句话是从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便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还有人逗弄她,“哟,小丫头懂得还挺多,想来你也是读过书的。”
  宝淑没有跟着发笑,她绷着小脸,用严肃的态度批评道:“我可没有说笑。我婶娘给我说过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故事,还说,洋人就是靠鸦pian轰开了我们的国门,腐蚀我们的国民,掠夺我们的财产。”
  她转过头,对着所有人说:“要想为国打仗,是绝对不能抽大yan的,而且,我们也应该长久地禁止da烟。”
  那个贵省出身的年轻人感受到她的情绪,安慰说:“你放心,咱们部队里没那种玩意儿。”
  宝淑便追问:“那能让你老家也不要种了吗?”
  年轻人对于宝淑的天真没有生气,而是反问她:“如果不种那些东西,我们靠什么生活?靠种地,耕土稀少,根本没办法维持一家人的家用。我也是因为没有钱,才来当兵的。我们连自己都活不下去了,为什么还要照顾他人的死活?”
  这句话触动了不少人,大家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而悲伤。
  他的问题,宝淑无法回答,她也不能完全理解士兵们此时的心情,她下意识地寻求文薰的帮助。
  文薰没有令她失望,她一如既往地担任起了导师的职责。
  “宝
  淑,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几年前,沪市爆发过大规模的抵制日货的游行活动吗?”
  “记得。”
  “抵制日货,是为了增强民族自信,是老百姓自发的反抗,这种活动很好对不对?”
  “当然了。”
  “可真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吗?”
  宝淑因年幼缺少见识,所以对待社会事件并不能进行全方面的判断。她没有见过那种游行活动的具体流程,她绞尽脑汁也没办法回答出这个问题。
  于是她的老师便告诉她:“当时的抵制日货不仅仅是喊口号,还伴随有更多的□□、烧活动。那些遭劫的商铺,除了有日本人自己的商铺,还有中国人开的商铺。”
  宝淑听到这里,仍旧坚持自己的原则,“抵制活动的本身就是要抵制日本人,所以,卖日本商品的中国人也不行。就是要砸了他们的铺子,让商人们不敢再卖日本商品,从而让我们的国货商品有机会出头。”
  “这样想当然没错,”文薰没有否定她的想法,她只是又提出一个问题:“可是,你怎么能保证遭劫的商铺卖的都是日货呢?有没有这种可能,竞争对手趁着这个机会恶意损坏,贪小便宜的人趁乱抢劫只为敛财。”
  宝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了。
  这种人性的恶面,是她暂时没有接触过的盲区。
  文薰继续说:“游行的人那么多,未必所有参与的学生和百姓都有道德,未必所有旁观的路人都能守住自己的底线。因为是众乱,政府不会追究;因为师出有名,遭劫的商铺只会在得到一句‘抢错了’之后自认倒霉。可不是所有的商铺都有资本承担这种损失。在这种大义凛然的行动下,又有多少家庭蒙受不必要的损失,这些损失又会给他们的生意和生活带来什么样的伤害?会不会有人无法承担,因此一夜返贫,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文薰说完这句话,留给宝淑一段时间思考,然后才慢慢道:“宝淑,你不能要求贵省的百姓不去种da烟,除非,你能想出更好的让他们能生存下去的方法。当然,这个方法也不该由你来想,而是国家和执政d应该考虑到的民生问题——这个问题,和抵制日货,禁止商人兜售日货的本质内涵是一样的。da烟是不好的东西,可百姓们不种就没有收成,就活不下去。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道德和底线,可对于不知道这两种东西的人来说,你要求他们,反而是你不对。说到底,守节,是我们这群靠百姓供养了千百年的文人们需要做的事,活下去,才是百姓们需要考虑的。”
  宝淑的眼睛由迷茫缓缓地变得坚定,她不再说话,而是愤然地点了点头。
  文薰的话被很多人听见,这时,有一个人忍不住问:
  “先生,现在的人读书,就只能是为了救国吗?”
  文薰回头望去,那是一个稚嫩的,带着眼镜的男孩。
  “当然不是,”她回答道:“读书的理由有很多,现在书生们喜欢挂在嘴边的大部分都是为了救国存亡,可以前也有学生这么问过我,难道读书就不能为了出人头地吗?我个人觉得,读书为出人头地,这其中并没有错处。对一些食不果腹和看不到明天之人来说,追求上进几乎是他们的本能想法。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读了书,能丰富自身,能开阔见识,自然也会从书中学到很多理论。那些理论,大的为国为民,小的为家为己。我们将那些理论拿来使用,不论为谁都没有错。可,我们在做人做事的时候,还是要守住底线,对不对?我们可以利己,但尽量不要损人,更别说去误国,害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