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薰现在因为更成熟,想法上也经历了很多变化。早年,她曾痛斥父亲的独善其身行为,而现在,她则认为个人主义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不能去宣扬,去煽动,去夸赞,去鼓舞。
你不救国,不能阻止别人救国,也不能嘲笑那群为了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是傻瓜笨蛋。
文薰他们在军营待了三天,三天后,警卫员带着一个包袱回来了。
“莫先生,朗先生,这应该是你们的东西。”
文薰一听,结果后连忙翻开,果然见到了之前那几本被抢走的书。
“这……”
他们仰头看着警卫员,又望见了在不远处倚着车抽烟的裴炳诚。
警卫员道:“我们长官说,如果两位先生想走,我今天就能送二位向南。”
当然,裴炳诚的原话自然是没这样好听的。
莫霞章还谨慎了一轮:“怎么个送法?”
警卫员答道:“现在的火车都用来运送物资,不接受旅客。所以,我会开车,将二位及家人送到麻城附近。麻城离汉城不远,先生们路上再租趟牛车,不日便能到达。”
这已经是很妥帖的办法了。
文薰和霞章相视一眼,都提不出任何异议。
如此便开始收拾东西。
临近出发,在上车前,莫霞章回头,对着远方目送这边的裴炳诚发出一声大喊:
“裴二,你别死了——”
文薰坐在车里,望见裴炳诚露出极不耐烦的表情,嘴唇还动了动。
霞章上车后,她问了一句:“裴公子好像在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了?”
霞章轻笑了一声:“没听清,不过我猜,估计是骂我呢。”
文薰觉得霞章此时的笑容非常值得深究。或许,这便是古人所说的一笑泯恩仇吧。
家国在前,纠缠于个人的恩怨又有何用?不论是谁,上了战场都是好汉。国家的好汉,百姓的儿子,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归来。
有警卫员开车相送,一家人很快抵达了麻城。
他们可能要走十天半个月的路程,就这样被机械代步,两天之内解决了。
“先生,我们只能送您到这儿了。”
送别警卫员,宝淑和年年都在父母的示意下,抬手给他敬礼。
敬这些冲锋在前线的将士们。
裴炳诚不仅帮他们抢来了书,包袱里还有一些银钱。他们靠着这笔钱租了一辆牛车,三日后赶到了汉城。
此时的汉城码头,人来人往,到处都是江浙地区迁过来的人。
既然决定了要去潭州,霞章便没再去麻烦玄致。打听到教育部在江城有办公地点,在安顿好家人之后,二人好生修整了一番,按照地点找了过去。
他们穿着简单的长衫,旗袍而来,因衣衫整洁,面目有神,还有书生气质,办事处前的门卫没有阻拦,反而细心地将他们指引到教育部办事处。
临走时还要感慨一声:“又来了两位教授。”
这是这段日子接待的第几位教授了?
都是北方逃过来的,难啊。
也是碰巧,今日,文薰和霞章见到的教育部官员正是组织了译者联盟的潘经纶先生。
得见故人,潘经纶拉着文薰和霞章的手不愿意松开,“你们,你们……好,好哇!”
无须多问,光是见到这对夫妻的外貌,消瘦的身材,潘经纶便能猜到他们这一路经历了多少风霜。
对于路上遭遇的苦难,文薰不愿多提。家国有难,大家的情况都不好,又不单独是他们家遭逢变故,一味地去提及那些事,有什么意义呢?
文薰只重点提及:“在鄂省北部,我们见到了前金陵政府总理裴孺家的二公子裴炳诚。他如今参了军,刚好在那块区域驻守。他了解到我们的情况,费心派人将我们送到了麻城。不然,我们可能又要在路上多费不少时间,才能到此。”
潘经纶摆了摆手,“你们是国立临时大学的先生,他是为国效力的将士,二者本就同源,倒不必多做道谢。”
了解完大致的情况,潘经纶又提了几句二人担心的熟人的近况。
“孟海白先生和丁时隐先生已经受金陵政府的调令,调去渝城做渝城大学的校长、主任。”
所以巧珍肯定也是跟着孟老师去了渝城。
文薰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问:“是已经到渝城了吗?有老师的联系方式吗?”
因着潘老师的那一层关系,说起来和文薰还算一家人的潘经纶会尽力满足她的要求:“已经就任了。你要是想,待会儿可以给他发封电报报平安。”
文薰连声道谢。
她猜测,巧珍应该在接到临时大学的通知后便往潭州来了,此时已是10月初,说不定她早就到了潭州。
潘经纶又转眼望向霞章:“有个不好的消息,我想,还是趁机告知你。胥老师一直有胃病,这件事你应该知道。今年年初,他的胃病转成了胃癌,而且已经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他身体的具体情况只告诉了我们这群朋友,没有向外界透露任何风声。我和丁先生春天的时候去过一趟港城,劝他去国外看病,但他说,‘退至港城,已是底线’。”
霞章的眼底浮起泪光,作为胥载的爱徒,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先生他是不想在此紧要关头离开国家故土。”
“是啊,那就是头倔驴。”潘经纶苦笑了一声,又接连叹气,每每说到此事,他也是要伤心一轮的。他摘下眼镜擦泪,整理了半天心绪才道:“北平沦陷的第二天,得知日本人攻入了天津,知道整个华北都要守不住,胥先生吞枪自杀了。”
文薰一开始还以为胥先生是因胃癌去世,听到最后一句话,她呆愣着,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胥先生自杀的行为,是以死明志,也是在劝告年轻一辈文人。
师长此举,让霞章忍不住捂着嘴,一阵哽咽。
二人的心绪都久久难以平复。
潘经纶知道二人一路而来,定是奔着潭州去的。说完大概要事,他没有耽误,当即联系人,要把文薰、霞章送去湘北。
在离开之前,文薰还是去见了一趟锦姝。姐妹激动相见的同时,她也得知了莫家的情况。
“老爷子去年就将家财分批次转移到了渝城,你大哥大嫂那两个应声虫,自然是长辈说什么都说好,一干事务亲力亲为,他们可是这世上最孝顺的孝子贤媳了。”
“至于你二哥家,哼,这回倒是让我对钟琼玉刮目相看了。大家都说日本人会打过来,钟琼玉把儿子交由你大嫂照顾,自己拉着宜章留在金陵,说要守好金陵。宜章也肯听她的,现在已经从办公室转到军队里去了。”
文薰还问到了莫太太的情况。
锦姝迟疑片刻,小声说:“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霞章啊。”
“可是有什么不好?”
“你们家太太像是疯了。老爷子要带着家小离开金陵时,她坚决不肯走。她说,她就要在宅子里等着霞章回来。”
“老爷也任由她?”
“玄致说,老爷劝过,劝不动,便只带着二太太走了。这还是七月初,北方刚乱起来的时候发生的事呢,莫家人现在应该已经在渝城安家了。”
文薰听完,只有沉默。
她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霞章了。
可就算告诉了霞章,能做什么?
他们注定是要留在潭州的。临时大学正在筹备,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他们忙完这段时间,又要急着上课。今年遭遇了这种变故,寒暑假会不会有都不一定。等二人真正闲下来,那又是什么时候了?
锦姝见文薰的眉间多了几分烦扰,也是怨怪自己多嘴,“是我给你找麻烦了不是?都怪我嘴快,我就不该跟你讲。那对闹脾气的母子就算闹到天上去,也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干系?”
锦姝到底是一片好心,文薰怎能真的怪她?便又是一阵连声安慰。
说来,现如今江城成了紧俏之地,玄致也终于如锦姝所愿,当了大官。
具体的职位文薰没有去多打听,可看锦姝的穿着打扮,便知道他不会差。
当然,俗愿以偿,锦姝毕竟是读了书,开了智的人,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肤浅只有这种单一追求。她有钱有势之后,便学了辜老师,也在江城的乡下建起了女校。
说起这件事,锦姝既自豪又遗憾:“我觉得我现在干得可好了,我可不是只知道享受的官太太,我还想把我做出的这些成绩,让辜老师知道呢。可惜,从那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说过辜老师的下落了。欸,你们和郭先生是朋友,你们有没有接到过郭先生的信?他和辜先生现在在哪儿,夫妻俩还好吗?”
文薰眨了眨眼,善意的谎言脱口而出:“我们也是无从得知,遗憾于此呢。”
她确实知道郭先生和辜先生现今在延安后方,可,这怎么好告诉锦姝呢?
不让她知道,也是为了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