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他回握与她相牵的手,“我饿了。”
早晨在寺庙寮房里碾碎禁忌,失去力气,一觉睡到近傍晚,醒来就被她骗,又哭了好大一场,一整天没吃饭,还耗了这么多精神。
“嗯,走吧。”
将衣铺的人搁置在身后,牵着华琅,不再回头。
“云湄呀,衣裳不合身还是不喜欢?你跟我说,都有办法的呀,”绣娘忙不迭跟上,堆笑塌腰,口中喋喋不休,只为劝詹云湄留下。
可是这点挽留对她不起用,绣娘眼睁睁看着她拉那个太监上车。
转头,讨好的笑容转为埋怨。
“你怎么这么不中用,说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人家不认你这个爹,你还要蹭人家脸面地位……”
绣娘声线尖锐高扬,华琅隐约听见了,趴在车窗上。
疑惑着,望向倚在榻背上阖眼歇息的詹云湄。
他对她的父亲这么不讲礼节,她都不生气么……
“不是饿了么,呆坐着做什么?”
华琅愣愣抬头,已经和詹云湄坐在酒楼雅室,她就在他身边,给他夹了许多菜,碗里堆了小山。
“也不知道你究竟爱吃什么,索性都点了,吃不下不要硬撑,吃得下最好,”她捏他的脸,“别走神了。”
“噢……好,”他点点头,把她夹的菜全部塞嘴里。
两颊塞得鼓鼓的,轻轻嚼动。
他吃东西很安静,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咀嚼的声音都很小。
詹云湄不由自主地眉目弯弯,靠在椅背上,看华琅吃饭。
虽说有那么个规矩叫食不言寝不语,但面对华琅,詹云湄总想让他开口说话,哪怕是说些没用的。
她似乎基本不和他聊她自己。
想了想,问他:“你不好奇将才那个是谁么?”
好奇么?
当然好奇。
他好奇有关她的一切。
想了解她在北元的生活,了解她的过去,了解她的家人,她的想法,她的所有,只要是她。
可她从来不说,他不敢问。
碍于嘴里的东西还没有彻底咽净,华琅无法说话,只能快快地点头。
点完头,接着嚼嚼嚼。
“慢一点吃,”詹云湄将华琅鬓边的发丝捋到他耳后,又往他碗里夹块红烧肉。
他嫌弃这块肉太肥腻,可是她想让他吃,抿了抿唇,夹起来,往嘴里送。
见他乖巧,她忍不住轻轻笑,她没想逼他吃,就是夹给他,看看是不是她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应。
“将才那个是我的父亲,”她再次往他碗里夹菜,“现在不是了。”
华琅的咀嚼越来越慢,他吃不下了,可是詹云湄仍旧在看他,不愿意让她觉得失望,还是勉力往嘴里送。
“为什么?”含糊追问。
詹云湄看出来了,华琅吃得难受,伸手,夺走筷子,给他手帕,他就开始擦嘴。
“母亲从小习武,那时还没参军营,就已经和父亲成婚,后来父亲不答应她参军营。”
华琅将嘴巴膝细擦净。
她递给他漱口的清茶。
“然后呢?”他说。
“然后就被母亲休了,”她终于动筷,“休掉他,才发现怀了我。”
华琅眨了眨眼。
看不出来她的家不完整,因为她太好了,如果不是在充满甜蜜的环境中长大,怎么会有这样的性子呢。
不过,她确实不曾浸泡在甜蜜里,从她粗粝的手指就能得知。
她的伤痕远不止存在于手指上,有一回他潦草瞥见她的身子,恍惚看见很多深浅各异的疤痕。
她很少将自己展现出来,多则时候,衣衫不整的只有他一个人,或者他意识混乱,看不清楚,他没有多少机会看见她,所以他也仅仅是只知道她身上有很多伤痕,却不知到底有多少,长什么样。
好想看。
好龌龊。
华琅心虚,别开了脸,莫名觉着耳根很热,“没有那个人,将军也长得很好。”
“今天舍得用一用那根巧舌了?”詹云湄没有低落情绪,她平静地讲述过去的家事,只是想他知道更多,叫他更放松。
“啊?”他不满皱眉。
是在嘲讽他平时说话很不中听么?
好吧,确实不中听,还时不时把自己气个半死。
突然耳朵疼痒,微微颤了颤肩,控诉般地,看向詹云湄。
“耳朵怎么红了?”她捏了捏他耳上软骨,“又烫又红,在想什么?”
“没有,”他立刻回答。
“真的?”
“嗯。”
.
朝天殿沉闷,正月这一两日,皇帝没有奏折,斜躺在长榻与詹云湄对弈。
白子落下,敲出清脆响的同时,有一卷雪从支窗飘了进来,詹云湄微低头,掸开冠上雪花。
皇帝趁其不意,顺走棋盘上一颗白子,在詹云湄抬头片刻,落下黑子。
“詹卿,你输了。”
詹云湄狐疑歪头,打量棋盘上棋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又看不出哪里不对。
即将发觉怪异处。
皇帝抬手,龙蟒袖遮住棋盘,“好了,正事要紧。”
詹云湄不再耿耿于怀,虽然不清
楚到底怎么回事,心里却有谱,多成是皇帝又吃她的子儿,从小的坏毛病。
女官撤走棋盘棋子,端上热茶。
“开春之后,召兵由你主持吧,”皇帝端起热茶呷了一口,自然地顺走话头。
做贼心虚之后,就要做一做动作,掩盖心虚。
詹云湄不戳穿,顺着皇帝接话,“陛下,让贺副将来吧,正好练一练贺副将,臣在一旁指导就好。”
“噢?”皇帝放下茶,两只手踹起来,塞到宽大黄绣里。
开国军将的威严把控不好,容易功高盖主,而詹云湄这意思,就是不愿意参与重大军务,不想盖过她,想要慢慢退出朝堂。
有些怅然。
詹云湄是很好的臣子,纵然再悄悄忌惮,对她,更多还是珍惜,出于友人情谊,出于君臣信任。
明明推贺兰琬上位的是自己,怎么这会子舍不得的也是自己呢。
皇帝叹气。
“好,按你说的来。”
后续说了些旁的。
皇帝站在朝天殿大殿门下,瞭望四方红墙,瑞雪盖在其中,带着低沉凄迷,詹云湄早已远去,赶出宫。
和安垂腰上前,支伞为皇帝挡飞雪。
“陛下,您要是舍不得詹将军,留不住她,留住将军府上那人也行。”
.
正月初七,詹雁离开京城,回北元。
将军府重回沉寂。
花厅外的一圈桃梨开出花苞,新一轮的复苏好像就在天光初现时。
华琅踩在长椅上修剪树枝残叶。
顶处一枝过长,会影响四下的枝条,只能剪短,抑制生长,可惜过高,他必须往前垫一步。
脚下忽然动摇。
华琅心惊,吃力稳住脚,扶在树枝上摇摇晃晃,摇下一地花苞碎瓣。
下方有笑声。
“将军,好玩么!”华琅凶道。
他小心得很,怎么可能踩不稳,除开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呢?
当然是詹云湄故意在下边儿晃他!
“啊?我觉得很有意思啊,”詹云湄笑着,“小心些,我松手了。”
华琅落回地面,把剪子砸向一边儿,装腔作势推开詹云湄,走到架子处洗手。
詹云湄没有跟上去,坐在没有踩过的长椅另一边,随心望四周。
花树们被精心呵护,长势旺盛,花苞大而饱满,挺过了寒冬,蓄足精力,要在春天彻底盛开。
去年这会子还被华琅糟践得不成样子。
詹云湄上扬唇眉,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睫羽上,闭了闭眼,再次睁眼,视线愈发明净。
华琅回来了。
站在她身前。
“今天做了些什么?”问着,把人拉上前,揽进怀里。
托扶腰臀,让他坐得舒服些。
花厅没有搭纱帘,厅内光景能被一览无余,即便府里的下人基本都没回来,但华琅还是没有胆量在外与詹云湄亲昵。
羞涩在骨髓里埋根,在被詹云湄捏着后颈下压亲吻时,彻底发芽生长。
耳朵,脸颊,脖颈,蔓延绯红。
亲吻粘腻湿润,侵占神经理智,好像被詹云湄调训成性,华琅控制不住地,从双手搭在她肩头,变成环抱。
不自觉地前挪,企图靠得更近。
迷迷糊糊,还是回答:“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吃完早膳,就坐在花厅等将军回来。”
“这么乖呀?”
在华琅的眸光中,寻觅到了她自己,完完整整,且只有她。
“嗯,”华琅眼里浮现出詹云湄颈骨上的一块疤痕增生,注意力悄悄爬走,没怎么思考,鬼使神差地就应了。
詹云湄没有挪开目光,但早已清晰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