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宁?
  若是放在一个稍微年长些的人身上,应该能从这个名字推测出他和当年马踏蛮部的永宁侯有些关系。
  但萨兀兰赫生得太晚,没来得及感受永宁侯留给当年蛮族诸部共同的心理阴影。
  季承宁还有军务要处理,说得很直接,“小王爷,你还有用,本将军不杀你,不过,也不能轻易放过你。”
  萨兀兰赫布满了浓郁血丝的眼中划过抹希冀,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你要拿我做交易?”
  不等季承宁开口,他冷笑一声,“我草原上的男儿,没有向敌人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道理!”
  季承宁闻言一笑。
  他笑得很漂亮,是那种张扬又艳丽,晃得人眼睛都痛了的笑容。
  而萨兀兰赫也确实眼眸紧缩。
  因为,就在那扇还未完全闭合的门外,一具具还热气腾腾的尸体被像死狗一般地拖了出去。
  他瞳仁巨震。
  有人快步进来,在季承宁耳畔说了什么。
  他腰间燕翎刀上的血迹还没完全清理干净,随着主人上前的动作,一滴一滴地实在地上。
  季承宁点点头,朝萨兀兰赫的方向一扬下巴。
  对方颔首。
  萨兀兰赫半边身子都麻了。
  季承宁要做什么?
  他想杀了他?
  不不不,他不敢,可若是,他真的敢呢,自己怎么能拿性命去赌?!
  嘴比脑子更快,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飞快而绝望地出声,“我答应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爹是萨兀部的王,我阿妈是公主,他们最疼我了,你想要什么!”
  季承宁将要离开的脚步一顿,露出个极其粲然的微笑,“这才对嘛。”
  他偏头道:“给小王爷拿纸笔来,我说,小王爷写。”
  半日后。
  萨兀部大君帐内:
  萨兀鹘面色极其难看地合上信,写信人双手颤抖得握不住笔,但他还是看得出那是自己儿子的笔迹。
  信中说得简单明白,大意就是萨兀大君,你儿子萨兀兰赫在我手上,若想他活着回去,拿五千匹良马来换。
  五千匹?
  那两千匹马都足够让萨兀鹘憋闷得几乎呕血了,季承宁竟然狮子大开口要五千匹战马,他怎么不要整个萨兀部曳甲来降呢?!
  萨兀兰赫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萨兀鹘盯着下面伏地跪着,瑟瑟发抖的苏乌阿看了半天,突然道:“你是苏乌阿?”
  苏乌阿惊恐地抬头,不明所以道:“回大君,属下是苏乌阿。”
  萨兀鹘却摇头,“你不是苏乌阿,苏乌阿是我族勇士,怎么可能为了活命尊严全失地为敌人送信呢,你不过是季承宁扰乱我军军心的手段。”
  下一刻,萨兀鹘的声音骤利,“来人,将这个假扮苏乌阿的中原人拖下去祭旗!”
  “大君,大君,我真的是苏乌阿,大君饶命,求大君看在我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的份上,留我一条贱命为大君……唔!”
  被堵住了嘴,苏乌阿目眦欲裂。
  声音远去。
  萨兀鹘深深地闭上眼睛。
  一堆事务陡地压下来,令他心神俱疲。
  “唰啦——”
  大帐被撩起。
  守在帐外的亲卫毕恭毕敬地见礼:“君后。”
  萨兀鹘抬眼。
  他的妻子朔曳缇云青快步向他走来,二人成婚二十余年,云青一直是端庄的,富有威仪的,草原上长大的女子身量高大,皮肤晒得浅褐,她年不足四十,五官秾艳而大气,只不过今日看起来分外憔悴。
  可萨兀鹘心中没有丁点怜惜。
  都是这个女人生得好儿子!
  “你来了。”他淡淡开口。
  朔曳缇云青见状只觉被人迎面泼了满头满脸冰水,但想到儿子,她还是强压脾气,“大君,您打算何时去救兰赫?”
  季承宁派人送来的信,不止萨兀鹘看过了,连她本人都听到了风声——她很难不听到风声,季承宁派起兵在驻地外骚扰,将萨兀兰赫是怎么被俘的,损失了多少人马,还有他还活着,只要萨兀部出五千匹马就能将人换回。
  朔曳缇云青怎么不知道这五千匹马珍贵无比,然而,当另一头悬挂着自己孩子的性命时,又无足轻重。
  萨兀鹘强压不耐,叹了口气,轻轻抚上朔曳缇云青的手背,“云青,你要为了大局考虑。”
  似,尘埃落定。
  朔曳缇云青眯起眼,“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想救兰赫?”旋即,又意识到自己话音咄咄逼人,哀戚道:“这么多年来,我为大局的考量还不够吗?”
  萨兀鹘只觉心头本就熊熊燃烧的火被噌地点燃了。
  一把扯过信,扔到朔曳缇云青面前。
  “且不说那个蠢货让我不白白损失了两千匹匹马,他擅自行动,又被轻而易举的打散,他被沧州军俘虏,非但不知道自杀,竟然还派亲信恬不知耻的来求援,对我们的士气是多么大的打击!这也就罢了,你看这是什么?!”
  朔曳缇云青一把拾起信,修长的五指攥得信纸哗啦作响,但马上,她的神情就有了变化。
  萨兀鹘的怒吼还在继续,“缇阑望月已经知道了这件事,那个新来的沧州君主帅不仅骗了我们的马,还劫了缇阑望月的粮草,现下缇阑望月以为此事是我们萨兀部和季承宁勾结好的,要来找我们兴师问罪呢!”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
  看着朔曳缇云青抢他颤抖的样子,萨兀鹘深吸一口气,语气放柔,“缇阑望月的铁蹄踏破敌人头颅的样子你不是没见过,凡有不从的部族,战败后族人十岁以下一律都没为奴隶,成年男子被杀的干干净净,他排除异己那几个月连白草河都染成了红的,鱼被喂得肥硕无比,若是缇阑望月因此震怒,要杀的是我们,你觉得会有多少人帮我们?”
  他悲哀地看着朔曳缇云青,“云青,你觉得我们抵挡得住缇阑望月吗?”
  朔曳缇云青紧紧地攥着信纸,浑身都在颤抖。
  萨兀鹘上前,轻轻地搂住朔曳缇云青的肩,“云青,兰赫也是我的儿子,你以为,我就不心疼吗?”
  话音未落,朔曳缇云青猛地抬头,乌黑得几乎泛出青色的长发下,是一双被愤怒、恐惧、还有怨恨熏染得赤红的眼。
  她一把打掉了萨兀鹘的手,“好好好,我早该知道我的枕边人是一头豺狼!虎毒不食子,你连畜生都不如!”
  萨兀鹘大怒,“你……!”
  朔曳缇云青退后两步,手颤抖地指着萨兀鹘的脸,“我的鹰奴儿因为他父亲的愚蠢战死了,我的隼奴儿要因为他父亲的冷酷无情,被敌人砍下头颅挂在城楼上,我只有这么两个儿子,我的两个儿子都要为了我丈夫而死!”
  “那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萨兀鹘嘶吼。
  “他们两个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的不是你,你想要多少儿子就有多少儿子,包括萨兀真那个贱种,而我呢,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了!现在,你还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语毕,朔曳缇云青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情绪,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萨兀鹘,“今日,就当我没来过。”
  转身就走。
  “云青,云青,朔曳缇云青!”
  萨兀鹘气得浑身发抖。
  他无力地倒在案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桌案上那封来自缇阑望月的信。
  片刻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笔毕恭毕敬地认错,他咬了咬牙,承诺缇阑望月,被劫走的三万石粮食由他来承担。
  此刻大帐外,铅灰色的天空下隐隐有细雪飘落。
  朔曳缇云青一路向外走,不知过了多久,手臂被人一把拉住。
  她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满含担忧的眼。
  对方的甲胄还没解下,“阿姐?”
  朔曳缇穆触手只觉满掌心冰冷,姐姐手背上的旧伤疤在寒风中发红发紫,他忙将人拉进军帐。
  朔曳缇云青忍了一日夜的泪终于滑落。
  不知为何,朔曳缇穆的目光有些躲闪。
  面对着唯一的亲弟弟,朔曳缇云青紧紧地抓着他的手,“隼奴儿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了?”
  朔曳缇穆干涩道:“是,都怪我,隼奴儿借马匹时我就该跟着他。”
  朔曳缇云青垂泪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无声落泪。
  朔曳缇穆心中五味杂陈,一面是几同母亲,抚养他长大的亲姐姐,一面是萨兀鹘的宠信和倚仗,他犹豫着,去给姐姐拭泪。
  许是感受到他的颤抖。
  朔曳缇云青身形一晃,下一刻,竟是跪倒在地。
  朔曳缇穆一惊,想拉起对方,可姐姐挣扎得就如同被捕兽夹卡住了腿的母狼,朔曳缇穆眼眶发烫,双膝一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