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他肩扛魔界,不得不守在此处。
  浓郁至凝结的魔气如雨如风,滚滚洪流向护山大阵强压而来,整座长留山恍若风浪中飘摇的孤岛。
  符鸣向天拔刀,刀气直撼飓风。
  魔界如此,仙界的境况还要更坏。
  千里之外的天衍宗,萧怀远与符鸣隔空达成了共鸣。
  萧怀远立于露台之上,俯视昆仑山脚的点点篝火,它们是如此脆弱,几乎要被黑暗吞没。
  九州灵气衰竭,灾异频现。本就不剩多少的稻麦尽数歉收,余粮耗尽,饿殍无数,尚还活着的凡人涌入各仙宗求其庇护。
  天衍宗所在的昆仑山亦收了近万流民,他们刨尽树皮草根,却也不过是苦苦生存。
  初时,天衍宗弟子尚还给流民下发辟谷丹,后来莫说丹药,连库中传下的灵草都用尽。这群年轻人才知何为天意弄人,人力难及。
  萧怀远在等待那个转机。
  他知道,帝宫之门要开了。
  “掌门,人都到齐了。”新提拔入敬事堂的林含如此对他说道。
  这让萧怀远恍惚一瞬,冷硬目光中竟透出几分柔情。他仿佛又回到那年纳新大会,原来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
  符鸣大约从未发现,隔了几间屋的阁楼上,又或是能俯瞰诸主峰的试剑台中,有人总是收敛气息藏在不远处,将他的一切行径收于眼底。
  监察司也好,讲经堂也罢,或明或暗,统统都是他的手笔。
  费劲心计织丝结网,请君入瓮,都只是为了……
  从前种种,很快便会有分晓。
  萧怀远颔首,嗯了一声便走入殿中。
  大约在一年前,他突破至化神中期,由此成了无可争议的仙道魁首,无人敢对其置喙。
  仙盟之人正在等他,这些宗主长老们见萧怀远入座,纷纷抬起头来,面上皆有疲惫之色。
  如今的仙盟已不复昔日的清高,各宗都被搅得天翻地覆,如天衍宗这般底蕴深厚的大宗尚可勉强度日,小宗覆灭者不知凡几。
  常献计策的山羊胡老道主动抛出话头:“咳,萧宗主,我们这么耗着也不是个办法。这护山大阵开着可是要烧灵石的,若出了阵,外头灵气枯竭,寻常修士也会耗尽灵力而死。”
  萧怀远缓慢道:“你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山羊胡老道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补充:“世人皆云天狗食日乃天劫降世之兆,帝宫开启乃天劫之果。但帝宫迟迟未开,恐怕是上天怒火未泄……”
  这话不大像修士的说辞。
  修道先修心,修道之人不管是顺应天道,抑或逆天而行,都不至沦落到求天垂怜。
  他大约是意识到此事不妥,便也停在此处不往下讲。
  “如此重要的大事,有话就直说,少在那故弄玄虚!”
  清月宫宫主杨佩捶桌,将茶水震得飞起。清月宫底子薄,受损颇重,让她的暴躁脾气更胜从前。
  山羊胡老道倒是半点不气:“莫急莫急,此事的解法说来也简单,待凡人死得再多些,帝宫自然就开了。”
  杨佩反唇相讥:“再死些凡人,这是正道修士该说的话么,如此行事与魔修又有何异!”
  “我们修士自个都无暇自保,还管凡人作甚?”
  “你这老儿……活该你死活升不了化神。”
  ……
  萧怀远轻叩两下桌面,两人噤声,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他的情绪总是不显于色,也并不评判二人的对错:“我记得,这是天复会的说法。”
  天复会说是散修盟,但如今在凡人中声势不小,教徒混迹流民之中,自然也与各宗修士有所接触。
  日子难过起来,供奉神鬼的事情便更多了。
  毕竟长夜漫漫,若没个盼头在前头,如何才能熬得住,萧怀远心想。
  老道得意地捻了捻山羊胡,他原本顺滑的胡须在这两年缺少保养,变得如稻草般干枯,但他狭长的眼依然射出精明神采。
  “是是,正是天复会的土办法。天复会这不是哄了一批凡人要他们自焚转生么,我们只需再劝些宗内流民过去。”
  “这不是掩耳盗铃么?”杨佩又呛他。
  他被杨佩瞪了许久,也梗着脖子回道:“也莫怕渡不了劫,左右是他们做的恶事,与我们的修行何干?再说了,佛门不也讲究往生,让和尚去劝不就得了。”
  “老和尚,你说是不是?”
  被喊到的老和尚捏着佛珠点头,露出整齐的一串戒疤:“阿弥陀佛,若能让世人早脱苦海,也是好事一桩。”
  得,这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合起伙来整她呢,杨佩翻了个白眼。
  道门佛修散修间有所勾结,萧怀远在鬼市时便早看出这一点,之所以隐而不发,只是没抓到证据罢了。
  萧怀远关心的却是被他们忽略的另一个问题。
  “你说天复会带凡人自焚转生,是去何处?”
  山羊胡支支吾吾,欲与萧怀远私下商议,却被他回绝,只好从实招来。
  “这个么,在日华宫遗址那儿。”
  砰。
  方桌被杨佩巨力掀翻,其上瓷杯哐哐当当碎了一地。滚烫茶水直接淋透老道衣衫,将他烫得怪叫连连。
  这帮人,居然要在她亲姐的葬身之地,自焚??!
  仙盟诸人不欢而散。
  嘈杂噪声散尽,长明灯熄。
  如今有夜无昼,时时刻刻都要点灯,天衍宗的灯油剩得不多,故而要省着点用。
  萧怀远在黑暗中睁眼沉思,一双眸子黑如深潭。
  无论旁人态度如何,总有人会铤而走险,萧怀远从不怀疑。
  日华宫,要寄信去与他说吗。
  萧怀远垂眸,抬手将方桌复位,心中念着的却是日华宫事变中的另一人。
  他的师兄,他的道侣。
  符鸣。
  他依然没能抢在大劫开启前办结契大典,只是在葫芦道人与徐岩的见证下,与符鸣同饮了一瓢合卺酒。
  醉酒后的符鸣面若桃花,与他缠绵整夜,连带那枚笔尖上的小痣都艳红欲滴,在起伏中颤抖。
  没过几日,葫芦道人坐化,散尽灵力以固大阵,符鸣送了师父最后一程。
  自那以后,他与师兄再未见过。
  酸而苦的思念在萧怀远胸中发酵,将他那被诸多事务掏空的胸膛填满。他只是又回到符鸣曾短暂停留的暗室与侧房,思索那些混乱无趣的琐事,聊以打发时间罢了。
  烦闷之火在被褥间倾泄。
  萧怀远掐了净衣诀,又用清水将其洗涤干净,整整齐齐地叠回床上。
  若要以凡人的媳妇标准度之,他也担得上一句贤惠美名。
  这时一只灵鸽啄了啄萧怀远的窗棂,那封送来救他出苦海的家书转瞬到了萧怀远的手中,他这手隔空取物的法子因家务事练得极好。
  灯下,信纸右下的一抹墨痕跃入他目中,写信那人大约是突发奇想,将墨迹做花蕊,信笔勾勒出一朵简单的桃花。
  符鸣写信只用大白话,读来生动活泼,很是亲切。
  “师弟你可有保重身体?算算日子,师弟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助你身体康健,岁岁常乐。”
  哪怕他从不过生辰,萧怀远也不由得唇角上扬。
  “另,师弟你是从我的字迹发现不对的么,我的字真的那么丑?”
  ——不。
  萧怀远从不觉着符鸣的字丑,他只觉其潇洒可爱,不拘一格。
  但若说起辨认身份,符鸣的破绽太多,他也并非是从字迹看出的端倪。
  五日后,符鸣收到了萧怀远的回信。
  那只信鸽耷拉在符鸣手上,被两边轮流投喂的圆滚身躯都累瘦了点。显然是寄信者写得很快,让它连班倒才会如此疲劳。
  符鸣拆开一看,面上笑容立刻凝固。
  信中如此写道。
  “天复会欲带凡人在日华宫遗址自焚以开帝宫,速来。”
  日华宫,一看到这三个字,符鸣的额头便翻江倒海地疼起来。哪怕许多痛楚被他强行压下,却依然如跗骨之俎粘附在他神魂深处,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一行人在烈风中艰难行进,唯有为首身着长袍之人点了一盏油灯。这只能为其中几人照清前路,至于之后的不过是拽着衣摆摸黑前行罢了。
  浓郁刺鼻的血腥气历经百年依旧不散,似有女子怨魂徘徊近旁,空气寒冷透骨。
  灯光忽地照亮一角石碑。
  衣冠冢。
  日华宫宫主杨环身死于此。
  第72章
  日光隐去后,便再无一年四季之分,每一日都是极寒极冷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