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我求求你你不要睡过去,好不好。”
  心魔并无实体,但符鸣向前走动时,一旦碰触到心魔,属于那人的繁杂心绪便瞬间涌来。
  疑问,痛苦,悔恨,背井离乡,亲子失散,阴阳两隔。
  诉说的无非是这些事,但重复得多了,总让人心有戚戚然。
  纵使是有灵根能修道的修士,照样也有诸多心魔在此,符鸣也侧耳去听了一听,他们忧虑的无非也是寿数生死,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天意变幻莫测,人却无可奈何,难道仅能寄托于来世,为何世道要这么苦呢?
  倘若换个内心较脆弱之人,恐怕会迷失在这千千万万的疑惑当中。
  符鸣可以理解,但并未陷进去,他步履未停,一直朝着人们跪拜的方向走去。他总是如此,没有何事能绊住他的脚步。
  他见到了众多熟人的心魔,他们倒是没有跪着,或站或坐,姿态不一。
  林含抱着自己的臂膀,符鸣听见她嘀咕爹娘走了很久,自己作为长姐拉扯起来一双弟妹,可惜弟妹也命薄早死。后来多有照拂,可能是对同样父母离世的符鸣动了恻隐之心。
  方小泉方小惠两姊妹挨在一块,上半身相贴,颇有些报团取暖的意味,他们和彼此抱怨,喝药后每块骨头都很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掉,但不喝药又没吃的,真是头疼。
  总爱偷懒的姜杰曾经竟然也是个积极分子,只是在魔界见仰慕的师兄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回来后才陡然颓唐下来。
  连粗神经乐天派的徐岩都有心魔,剑修历来是天衍宗征战的主力,他的师父与同门也陆续折于各处,故而他的心魔总在重复翻阅手头信件,回看那些亲朋身死的消息。
  葫芦道人自散修为保全昆仑山的灵气,不存魂魄于世间,没有心魔在此。
  符鸣心念微动,这里会有他自己和萧怀远的心魔吗。
  再往前,他瞥见一道挺拔背影,颇似萧怀远。当他指尖将要触及肩膀之时,影子却如雾霭一般散去了。
  倒是他自己握刀的心魔倏忽出现在附近,颜色更浅一些,介乎黑白之间。
  心魔懒洋洋地嚎道:“好想回家,我原价买的3a新作还一把没玩呢。”
  符鸣被自己逗笑,怎么在意的是这种小事,整个画风都不对了好不好。不过,他记得那个系列越做越烂,买它也只是为了情怀罢了。
  他是异世来客,又是走运多活了一世,既无执念,也便无甚刻骨铭心的痛楚。
  若说现在有何必须要做的事,他想想,大概是要对师弟负责?
  细细的红线将他这只漂泊的风筝系在另一人身上,也给他带来了额外的牵挂。
  萧怀远分明有心魔,为何他将要碰触到时又散去了,符鸣有点在意这个。
  当然,拯救世界也是很重要的主线任务。
  “符鸣,到这边来。”
  远处,纯白世界的尽头,笼罩于此的浓雾缓慢散去,露出一座高破天际的白玉塑像。塑像的上半张脸离奇毁去,仅剩半个鼻子和一张嘴,这便是让众人膜拜的源头。
  那张嘴张张合合,嗓音平稳而无甚特点,如同人人家中皆有的长辈。
  “为何不过来,你不想知道答案么。”
  这是仙,神,佛,还是什么装神弄鬼的东西?
  符鸣心生警惕。
  他掌中登时现出一柄长刀,拖刀逼近。
  外界心域,魂魄抽离的符鸣瘫软在“萧怀远”怀中,规矩的“萧怀远”终于卸下伪装,放肆抚过他的每一寸皮肉,清晰可见。
  萧怀远本尊选择闭目,眼不见心不烦,耳旁的聒噪杂声偏偏不遂他意。
  贴心的云大人特地为他口述转播:“符鸣既然魂飞别处,此刻也只能任人宰割,他衣衫半解,反抗不得,啧啧,那个冒牌货还真是艳福不浅啊。萧掌门,你怎么看?”
  他说得绘声绘色,附着法则的霸道魂力却死守天幕,并不给侵入者任何可乘之机。
  这让云大人非常不悦,照先前的情报看,萧怀远远不如符鸣难对付,他的计划也并未给对付此人留出太多余力,如今只能以攻心为上。
  “萧掌门,你就不好奇么。分明你未曾参与祭祀,也并未身死,为何会凭空多出一道幻象呢。”
  云大人的笑容更深:“因为,那是你的心魔啊。”
  为何符鸣查探不出,因为那本就是萧怀远的一部分,只是偶然占了他的躯壳罢了。
  萧怀远的神魂终于出现了一瞬的振动。
  他最幽暗的念想倘若全然暴露在符鸣面前……
  一条爬虫似的神魂抓住时机,向天幕那头钻去。
  与此同时,符鸣做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
  他要鲸吞天下魔气。
  塑像为说服他皈依吐露了许多信息,既关于魔界,也关于大劫。
  这片空间,便是最初始的魔界。魔界本是独立于三界的无色空间,承载着世人的忧思烦虑,如同江河旁的小湖,水满则涨,水褪则降。然而这座蓄水池终于被洪流冲垮,溃堤后冲毁掌管轮回投生的冥界,又倾泻至人界疆土。
  妖族绝迹,恶鬼出逃,灵气凋敝,说到底也是与怨气堆积有关。
  塑像似笑非笑:“然而世人之苦无穷无尽,天灾人祸从未断绝,倒不如永生于此。”
  符鸣挑眉:“说了这么多,你只是想让我皈依呢,还是想借此控制我呢。”
  “我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你们惦记的,我猜猜,混元噬天录?”
  塑像不语,符鸣知道自己猜对了。
  目前得它控制的不过是那些皈依天复会的人,也便是跪伏的心魔,但若要将天下之人统统吸纳进来,则需要专门打碎那些心魔并整合为一。
  打碎了旧世界,那它们会变为什么。
  新世界的神。
  万年前的修真界的确曾有神明现世,上古八族据传便是神族后裔。
  根据他在早课上与萧怀远的讨论结果,符鸣推测那只是更早开启道途的修士而已。
  不过,万年后的修真界还需要神明么?
  也许,可能,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有责任心的公务员也说不准。
  诱导不成,塑像将话术转为威逼利诱:“见到这魔气海了么,多犹豫一刻,便有千千万万世人因你而死。功德既无,你也做不成仙。”
  “但若配合我们,事成之后,我们自会予你飞升机缘,或让你做执掌三界的诸神,随你心意。”
  符鸣缓缓抽刀,笑道:“哪那么麻烦,我凭自己的本事也能成仙,至于重塑三界。”
  “我一人来,也可以。”
  长刀刺破大地,道道心魔如煎锅上的猪油般扭曲融化,滚滚魔气朝缺口汇集而来,涌入符鸣的躯体之内。
  符鸣背后现出与他面目相同的法相,随魔气增长而变得凝实高大,长到几乎要与塑像平齐。
  实话说,吸纳魔气依旧万分痛苦,属于素不相识的人的怨恨钻入他的四肢百骸,如遭万虫啃噬。
  他还承受得住。
  非常玄妙的是,符鸣神识中仿佛多了不少密密麻麻而细小的来客,向他诉苦拷问。
  为何苦,为何累,为何死,为何不能忘却烦恼……
  符鸣只道:“喜乐与哀愁本为一体两面,让你们遗忘过往,固然不再痛苦,但也不会再有欢乐,难道就是好事么。 ”
  他是很认真地要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案,要说从系统任务里学到了什么。他大抵会说,采用一个浅显的蠢办法来改善现状,要比想出一个完美却无法施行的计划来得更好。
  符鸣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噤声:“我不会向你们许诺什么万般皆好的将来。”
  “——但我理解你们想要什么,不是极乐,不是永生,是遮风避雨而温暖的小家,不好不差的收成,读书认字,生病有医有药,老来有人赡养。
  “入道修行也好,做些小买卖也罢,养得活一家老小,不必为生死费心。”
  “至于修道之人,我猜你们大抵也不爱杀人越货,整日把脑袋挂裤腰上,是也不是?”
  心魔皆安静听着,狂躁不安的魔气有所平息,一些影子散去,另一些则留在此处。
  符鸣拍拍支撑天衍宗杂务的林含的肩,摸了摸方小惠兄妹的脑袋,又给了聊天滔滔不绝的徐岩一肘。
  识海中最终只余下一道影子。
  萧怀远。
  准确的说,是少年时的萧怀远,他不愿走。
  魔界之外,萧怀远的心突兀地空跳一拍。
  想动手脚的云大人已被他制住,自己的心魔,应当再如何也不会舍得伤害师兄,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可是师兄那出了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