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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协了然,他确实是凭直觉行事的。
  但正因为有了不同的声音,最终的决定才会更加周全。陛下的善心,老内侍的谨慎,还有臣的考量,合在一起,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决断天下事,无论这个人是董卓,是臣,还是陛下,都不是最好的办法。
  闻言,刘协若有所思,一些东西潜移默化在心中生根、发芽。
  第124章
  西凉骑兵殿后,在三千甲兵的扈从下,天子的車隊浩浩荡荡进入梁国境內,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梁国大地上,不久前华雄制造的那场浩劫的痕迹仍然可见。
  曾经的沃野良田,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荒地,和连片的废墟。焦黑的梁木,如同巨人尸体溃烂后露出的骨骸,在平原上一览无余,格外触目惊心。
  謝乔特意交代,被毁去的梁国七县并未着手恢复。
  天下未定,无险可守,前线无法防御,恢复后又可能沦为政治军事的牺牲品。太亏了。
  至于这七县的人口,则尽可能迁入睢阳城、莽苍山城寨,以及更遥远的西凉。
  一路上,天子的車驾走走停停。
  劉协在車中,察觉到了窗外的异样。入眼的,不再有绿意,不再有炊烟,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色。
  他的目光起初是好奇,惊愕,再到呆滞和麻木。
  在謝乔的授意下,每当車停,老內侍便搀扶着劉协走出马车。
  此刻,梁国的疮疤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血淋淋地展示着战乱的残酷。
  一截断裂的墙垣下,劉协忽然看见半埋着一只小小的、被熏黑的木马。
  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停住了。
  甚至能想象得到,曾有一个孩子,就在这里,坐着它摇晃嬉笑。那孩子或许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但他们的世界,一个是九重宮阙,一个却是人间炼狱。
  在深宮,他懵懵懂懂地听过百官的奏疏,却从未亲眼看见过汉家的天下是什么模样。奏疏里的赤地千里十室九空,这些冰冷的词语,此刻化作一幅无边无际的凄凉画卷,在他眼前展开。
  他曾对謝乔说朕不会滥杀无辜,可如今看来,这句承诺多么苍白。无辜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成片地死去。
  潜移默化间,他对这个世界有了一些更深刻的认知。
  这一路上,因为謝乔身上的标签的存在,劉协对她不可能放下戒备,仍然时时刻刻在畏惧她。
  谢乔同样保持绝对的警觉,同在车中,却并未与他有过多的言语。她手持连弩,时刻提防着自身的安危,预防着隨时可能出现的刺杀。
  车窗外的废墟焦土景象千篇一律,马车不知颠簸了多久,突然,刘协麻木的眼睛为之一亮。
  那一片死寂的灰色,终于开始退去。
  前方地平线上,一道雄伟的黑色轮廓破土而出。
  由最初的模糊线条,飞速变得清晰伟岸,直到化作一座巍峨巨城。
  不多时,巨城在望,护城河宽阔如江,波光粼粼。
  与之前所见的断壁残垣不同,这座城城墙高耸,垛口严整,没有一丝破败之色,充满了力量与生机。
  门楼上,大汉威仪的赤底黑龙旗与梁国封藩的旗帜,在猎猎风中卷动狂舞。
  早在两个时辰前,睢阳就已经接到了谢乔派遣的快马傳令,天子车驾即将抵达。
  此刻,城门两侧,守城军士身着甲胄,手持长戟,肃立两旁,眼神不是空洞麻木,而是淬炼过的铁血与服从。
  谢乔弃了马车,策马立于车隊之首,一身劲装,身姿挺拔如枪。
  吊桥緩緩放下,车隊陆续通过吊桥进入睢阳城。
  街道两旁,百姓夹道觀礼,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城中百姓衣着虽朴素,却干净整洁,脸上不见饥色,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打量着这傳说中的天子车驾。
  谢乔特意嘱咐,要用最高的规格,最正式的标准,最浓重的礼遇,迎接汉天子巡幸,将排场拉开。
  天下大事,在祀与戎。
  今日这般阵仗,既是震慑宵小的军威之戎,亦是彰显正统的君臣之祀。
  城门之下,梁王刘弥身着藩王朝服,头戴远游冠,早已率众等候。
  在他的身后,是梁国一众官吏。刘备亦在其列,神色沉静。
  被谢乔派去酸枣参加诸侯会盟的周密及于融也在列。早在谢乔奉旨入京的路上,他们便被诸侯赶了回来。
  车帘被老內侍輕輕掀开,露出天子尚带稚气的脸庞。
  身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玄色礼服,刘协努力挺直腰板,摆出君王的威仪。当他的目光扫过城墙上那些杀气腾腾的军士,扫过街道两旁黑压压的人群时,眼中仍闪过一丝緊张。
  梁王刘弥趋步上前,领着一众官吏,行至御驾前方三丈处,停步。
  他对着天子车驾的方向深深一揖,朗声道:臣弥,携合城官吏,恭迎圣驾。
  话音落,他身后,上百名官吏士人如潮水般齐齐拜倒,觀礼的百姓亦然。整条长街,再无站立之人。
  恭迎圣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排山倒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刘协的目光扫过下方济济一堂的梁国官吏,他竭力压下悸动,沉声道:平身。
  众人起身。
  隨即,一名身着玄端礼服,头戴进贤冠,面容严肃的梁国礼官从队列中趋步而出。
  他行至御驾之前,先是躬身一拜,而后直起身,声音洪亮,臣请陛下准行大驾之仪。
  刘协轻点了一下头,示意身旁的老內侍。
  老内侍会意,扬声道:准。
  得到允诺,礼官再拜,随即转身,面向早已准备就绪的乐队,高声喝令:奏雅乐!迎圣驾!
  一声令下,立于阵前的一名赤膊乐手,手持长槌,卯足了劲,抡圆了胳膊,奋力敲响了悬于巨大木架上的一面铜鼓。
  咚
  浑厚的鼓声如平地起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天地间,只剩下这雄浑的鼓声在反复回荡。
  緊接着,位于鼓侧的乐师动了,钟磬齐鸣。十六枚一组的编钟,其音浑厚古朴,延绵不绝。编磬之声则清越悠扬,空灵高远,如金石相击,为这庄严的乐章添上了一抹亮色。
  乐声交织,庄严肃穆,一首古老而肃穆的雅乐涤荡在睢阳城的上空。
  待一曲奏罢,礼官高声唱道:礼成!请陛下移驾九华车,巡幸城中!
  话音刚落,乐声再起,鼓点变得密集,节奏比方才更为激昂。
  在乐声中,一架更为宽大华丽的六马之车被八名健壮的力士牵引上前。那六匹骏马皆是毛色纯黑的良驹,身上佩戴着青铜铸就的鞍具,车身以坚实的木料打造,以青铜为饰,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与龙兽,车轮硕大,轴头发着青光:正是藩国能为天子准备的最高规格的华车。
  老内侍躬下身,先探出脚试了试脚凳的稳固,然后才转身,小心翼翼搀扶着刘协走下马车。刘协踩着木凳,一步一步,沉稳地登上华车。
  当他在车内正坐,仪仗队再次缓缓开动。在万众瞩目之下,这支代表着大汉天威的队伍,沿着宽阔的街道,向着巨城深处的梁王宫行进。
  王宫内
  ,宴席早已备下。
  殿内灯火通明,天子居于主座。
  席上没有繁复的歌舞,菜肴非山珍海味,只是一盘盘切好的烤肉与炖肉,盛在陶制的食器里,分量十足,旁边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肉食的香气与米饭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对刚刚才见识过赤地千里的天子而言,已是最大的奢华。
  同在主席的,除了梁王刘弥,还有陈王刘宠。
  这些年来,通过兜售投石车,军备往来,梁国与陈国睦邻友好,时常走动。天子入梁,谢乔特意请来了同为宗室的刘宠,以安天子之心。
  席间一时有些沉闷。
  天子不发话,无人敢动箸,满座文武,便只能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刘协端坐着,面前的陶碗里,白米饭堆得冒了尖,肉块也切得齐整,可他只是看着,没有动作。
  良久,还是梁王刘弥先开了口,他举起面前的酒爵,对着刘协遥遥一敬,声音温和:陛下,请用膳。梁国无甚珍馐,唯有这些粗食,尚能果腹。
  刘协迟缓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烤肉。
  肉质紧实,带着炭火的焦香,是他许久未曾尝过的味道。他咀嚼着,又扒了一口白米饭,满口朴素的谷物香气。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
  紧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他拼命忍着,可瘦削的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刘弥看着天子脸上细微的变化,輕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沉痛:董卓乱政,致使京畿残破,陛下在京中定是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