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庭呈定定看了黄化极片刻,将怒意隐去,跳下干涸的河谷,到对岸去。莲花穴即将关闭,这条隐龙将无人得知,借寿天时地利势在必行。他会寿到数循,阴河还会充盈,总要地师祭穴,黄家留下比死去的价值大,一代传一代的恐惧,也让活着更痛苦。
  到这里,画面又是一转,到了肇庆卢行歧斩杀冤魂的时刻。
  结翘是忠仆,包括死了也是。生基邪术为卢氏所不容,卢庭呈有雄心壮志,为了让二爷成功脱身,他向卢行歧传递二爷病逝的消息,却不想因此造成卢行歧被拘魂幡反噬的后果。
  画面再一转,卢谓无传魂到卢府。
  萧良月得知卢谓无死讯,几乎晕死过去,是对卢庭呈的担心让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听完传魂,她呕出一口郁血,嚷嚷着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之后彻底晕厥过去。
  老门君说要全府立即撤离,但眼下老夫人晕死过去,瞧着毫无生机,就怕无医无药,半道上再出什么意外。于是嬷嬷想着歇半日再走,先请大夫看病再熬了药让老夫人吃下,也好趁着这个时间收拾东西。
  所有人都不知道柳爷为了拿捏住几个流派,早就在各派府外埋了人手。一旦代表生息的符箓熄灭,就证明寻龙队发生意外,届时清兵就会杀进府去。
  卢贞鱼得到消息赶去,卢府已被屠杀干净,连个正经明目的罪名都没有。他怕留守的清兵发现,哭也不敢大声,在侧门角落待着,情绪静下来后揣测卢府是因何缘由遭难。
  在卢贞鱼假死之后,卢庭呈来找过他一次,说卢氏会联合其他流派寻龙,卢庭呈准备借龙脉借寿。他觉得此事有风险,寻龙是朝廷为续国运,卢庭呈妄动,恐会遭杀身之祸。卢府此次覆灭,怕是因寻龙之事,其他流派也有参与,只怕是不能避免。他也姓卢,担忧牵连自己,干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起阴卦摄魂绝了自己身份暴露的后患。
  之后,戎圩城下了一场天大冤屈般的暴雨,卢贞鱼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浑身湿透地抱住幼闵大哭:“幼闵,我不想死,我想跟你长长久久,活过半辈子。你知道吧?你快说我没错,我只是想活着……”
  ……
  卢行歧阴力已经非常虚弱,或许可以试着接近,对岸不知情况如何,冯渐微不能再等了,他要毁掉借寿。
  放开安静异常的闫禀玉,冯渐微顶着如剐的阴风举步前行,脸面手臂被割出了道道血痕。好不容易靠近衣冠冢,在他即将摧毁时,卢行歧忽而伸手挡开他手臂。
  “带闫禀玉走。”卢行歧缓缓抬脸,眼白已经发黑,双目暗色空洞,魂体也淡到几乎跟四周的黑暗融为一体。
  冯渐微被他糟糕的状态吓到了,反抓住他手臂,紧紧攥住,仿佛他下一刻便会消逝一般。害怕逐渐充斥胸膛,他忘记了要说什么。
  “快走!”卢行歧大力推开冯渐微,看着他狠狠跌倒,“河谷异动,莲花穴即将关闭,你们没有时间了!”
  冯渐微连忙爬起来,“那你呢?”
  卢行歧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面容冷静的闫禀玉,她望着自己的目光也是安静,还有一丝隐晦到只有他能看清的失望。失望什么,他自是明白,只是已经没有选择了。
  “快走!”卢行歧挥出掌,一股强悍的阴力袭向闫禀玉和冯渐微,将他们远远推了出去!
  明明喊着让闫禀玉走,卢行歧却紧紧地望住她,似乎想细致地记住她,亦或是让她仔仔细细地记住他最后不太体面、甚至有些狼狈的模样。
  阴魂百年,尘归尘,土归土,了无痕迹。如果再无人记住他,那真的是天地不复,想到此,竟有恨……
  卢行歧那一掌风,将他们送回到河谷,冯渐微连拉带拖地将闫禀玉送上岸,自己也爬了上去,拽住她往通道处跑。
  “快走!莲花穴要关闭了!”
  众人一听,那还打什么,赶紧停战,统一向出口跑去。
  可傀儡魂挡住出口通道,妖灵也无法突破,被拦下的不止冯渐微他们,还有黄家那边的人。
  “周公你什么意思?”黄尔仙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周伏道静立在岸沿,几乎痴了一般望向对岸,不知在等待什么。
  牙蔚本就怕这个样貌诡异,脾性诡谲的老人,她惴惴道:“ 他该不会是……想让我们陪葬吧?”
  黄四旧神色复杂。
  黄登池淡定出声:“仙姐儿,你走吧。”
  黄尔仙的心沉了下去,“那太爷呢?”
  黄登池说:“我大限已至,毋需挂念。”
  “不!”
  “去住本寻常,仙姐儿,照顾好自己。”
  ……
  另一边,冯守慈和滚荷洪带着滚于风活珠子,也会合到祖林成这里,问她有没有办法对付傀儡魂。
  “没有。”祖林成抱歉地摇头。
  她倒是可以变成蚊子飞出去,但是傀儡拦道,穴地里的这些人都出不去。
  更倒霉的是,河谷在这时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催命般爆发震动,脚底下的地块频频摇晃。
  冯渐微急得啐了口唾沫,“不能这么衰,交代在这了吧!”
  “卢行歧有办法对付傀儡魂。”闫禀玉轻声一句,引来数道好奇的目光。
  冯渐微刚想问,她是如何确定的?就闻半空中赫赫声响:
  “卢氏数走阴司,通阳世之责,承黄泉主令,今命阴鬼开道,拘魂幡、应召!”
  霎那间阴风流窜,麒麟兽震天怒吼,傀儡魂畏惧这股强大阴力,竟甘愿俯首屈服。
  “有路了!大家快跑!”冯渐微只想快点救人,想不起地底下施法会发生什么,更想不起卢行歧在阴力丧失的情况下强召拘魂幡,会有什么后果。
  闫禀玉动作迟疑,祖林成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放弃妖化,拽住她逃亡。
  身后除了狂烈的阴风,和被麒麟兽吞灭的傀儡魂的哀嚎,闫禀玉还听到寻常数言。
  “同馨。”
  “大哥。”
  “我来带你走了。”
  ……
  逃到一半,头顶落石,地面开裂,穴地眼瞧着要坍塌了。祖林成牺牲妖灵抵挡落石,护住自己人,对面黄家的她顾不上,也不想管。
  最后逃出莲花穴,地面缝隙缓缓关闭,似乎还能听到被留下的生命在哀唤。
  守在地面的黄尔爻见冯渐微那边人先出来,着急的不得了,最后裂缝只剩半米宽,终于看见黄尔仙的身影。他忙去拉人上来,再接着是黄四旧牙蔚,之后莲花穴彻底合上。
  “姐,太爷呢?”黄尔爻似乎察觉到什么,眼圈已经泛红。
  黄尔仙肩上刺箭,乏力失血,脸色煞白如鬼。她原本无力坐在地上,听到黄尔爻问话,膝行爬到黄四旧面前,扯起他领口,强忍住泪意,“黄四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阴河是怎么回事?”
  “诶你——”黄四旧也受伤了,牙蔚想让黄尔仙有话好好说,但想起自己身份,这是他们黄家的事,就干脆到一旁不管不看。
  “仙姐儿,太爷不想让你知道的,因为周公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无法再威胁到黄家,就不会有人……”黄四旧顿了顿声,想起什么,目露痛苦,“阴河水涨,怕冲毁龙穴,每每这时,黄家便要死一人。高祖黄化极如此,我祖父和父亲亦如此,太爷也预备如此。”
  得知真相,黄尔仙失魂落魄地松开手,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太爷已逝,黄尔爻掉泪又抹去,心境似乎一瞬成长,他唤人扶起黄尔仙和黄四旧,带他们下山就医。
  龙穴已毁,各有各的尘埃落定,冯渐微也懒得管他们走不走。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仰面望夜空,回想穴地惊险,不住地感慨:“也是命大……”
  月光泠泠,星子烁烁,山峦叠嶂远远,如常景色,在此刻显得那么难得。
  其余人都处在劫后余生的缄默中,只有闫禀玉守在闭合的地面裂缝边上,问向她靠近的祖林成,“他……魂飞魄散了吗?”
  逃出之前,祖林成似乎感受到了通极开启,不太确定,又不敢给希望,“不知道呢……”
  第152章 正文完结
  自那日后,闫禀玉带着滚衣荣的尸骨回到滚氏。
  黄家围困老宅的人,因为南宁本家出事,也都撤走了,滚氏族人出了圣地,重新开始生活。
  由滚荷洪主持,给滚衣荣举办了一场迟到的葬礼,闫禀玉独自背骨送进高顺衙安。那晚她在絮柳林外,在曾经和卢行歧过夜的树上住了一晚,出来后正式接任滚氏家主之位。
  闫圣丙头七那天祭奠,闫禀玉亲自准备供品,折元宝,落俗地给他烧了跑车大别墅和许多银钱。竟也殷切地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能过得好。
  当晚撤下供品,变成人世的晚餐,闫禀玉喝了酒,第一次哭。
  滚荷洪看到她的眼泪,第一念头是放心了。人太压抑,情绪无法宣泄压在心底,就会生病。
  “荷洪阿婆,原来人死后,最先消失的是恨……”闫禀玉红着眼眶,脸上是想表现出无谓,但却无法控制难过的复杂表情。
  滚荷洪安安静静地听,没有出声。
  “他死后,我最忘不掉的是他的好……所以恨有什么重要的?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闫禀玉说着,眼泪滴珠一般,哗哗地往下掉。
  也就哭过这次,之后闫禀玉恢复平常,老宅圣地两头跑,一心扎进练习巫蛊和培育蛊虫中,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半月后,派去追踪南宁黄家动向的滚于水回来,汇报近期获得的消息。
  议事楼里,闫禀玉坐在上首,滚于风待在她旁侧,对面滚于水站着回话。
  “家主,黄家从蜈蚣岭回去后,黄尔仙黄四旧就一直住在医院。”
  “他们不是就受个箭伤吗?能住半个月院?”闫禀玉觉得蹊跷。
  滚于水说:“是的,我也疑心,就趁黄家看护去取报告,潜入病房,找到床尾的护理记录,查到黄尔仙黄四旧都有在接受心理咨询。瞧着好像是神魂有损,不太知事。”
  “神魂有损,不知事……”闫禀玉莫名想起卢行歧之前跟她说‘黄家一个都跑不掉’,‘让人疯魔不知事,让人毫无知觉死掉的法子有许多’,这样的话。在龙脉穴地时,他是不是耍了什么手段,才让黄家人着魇了?
  “黄四旧出了事,牙蔚就回龙州了。”滚于水又道,“还有一处蹊跷,就是刘家班氏操氏家里都出了些问题,不是大事,但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闫禀玉觉得又不对,可是当时刘家班氏操氏都不在场,难道卢行歧自蜈蚣岭消失后,去了那几个城市找其他流派报仇?思及此,她猛地站起来,吓了滚于风兄弟俩一跳。
  “家主你……”
  “家主你怎么了?”
  滚于风滚于水齐声关心。
  闫禀玉细想,确定不可能,他如果没出事,不会一晃失踪半个月,不来找她。
  在穴地时,他最后的那个眼神,分明是想让她牢牢记住他。这死鬼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所以在遁前生里,他才欺负她,让她不准忘记他。
  所以卢行歧,是真的烟消云散随天地了吧……
  闫禀玉缓缓坐了下来,先深呼吸两下,好似在平缓什么。然后胸口实在闷痛,她哽咽了下,忽然就忍不住了。
  是的,她又哭了一次,嚎啕放肆,像个要把委屈宣泄一通的小孩,哭到最后抽抽嗒嗒气也喘不齐。
  滚于风两兄弟都给吓坏了,一个安抚地拍背递水,一个快马加鞭去请祭师。
  滚荷洪没有滚于风两兄弟大惊小怪,她始终觉得哭是发泄,哭不出来才有问题。就放任闫禀玉情绪失控,让别人不用管。
  三位长老相约到议事楼下棋,在楼下听到闫禀玉放声大哭,面面相觑,再叹气离去。
  所有人都以为闫禀玉是因为父母相继离世而情绪崩溃,如果她不表露,似乎无人知晓她情感中那个小插曲。冯渐微和祖林成各有所忙,那些知道卢行歧存在的寥寥几人,都未再提起过他,不知道是不相干还是不重要。
  有些伤痛就像潮湿闷热的天气,总要积聚到某种程度,才会在一瞬爆发,大雨滂沱。经过一夜,天就晴了,闫禀玉又跟没事人一样,忙该忙的事,偶尔进圣地取蛊种培育。
  一个月后,她偶尔恍惚,共寿契约和卢行歧,都是一场梦。她好像也容易接受这种催眠似的想法,因为人要向前看,生活总是一直过下去的。过不下去,那才是糟了,她不是困囿过去的人,她也不想变成这样的人。